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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

我降生在1990年那个闷热黏稠的夏夜,土坯房里弥漫着汗味、血腥味和驱蚊艾草燃烧后辛辣的余烬。

父亲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半晌才闷出一句:“是个带把儿的。”

家徒四壁,只有墙角堆着新收的带壳花生,空气里弥漫着贫瘠而温热的土腥气。

五岁前,我的世界就是村头的小河、田埂上的野草、二哥爬树的身影,以及祖母蒲扇下永远讲不完的精怪故事。

直到一场落水意外,才让我第一次模糊地感知:有些选择,会带来火辣辣的疼,却再回不到落水前那个湿漉漉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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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泥巴里的太阳(1990-1995)

我叫陈阳,落地的日子是1990年7月15日,一个能把泥巴地晒出裂纹的酷暑天。地点,苏北一个地图上几乎寻不着名字的小村子,陈家庄。迎接我的,是土坯房里混杂着汗水、新鲜血腥气和劣质蚊香烟的浑浊空气,还有窗外聒噪到撕心裂肺的蝉鸣。

门口蹲着个黑黢黢的影子,是我爸,陈建国。他闷头抽着旱烟,烟锅子里的火头在浓稠的夜色里一闪一闪,像只疲惫的眼睛。过了许久,那呛人的烟雾里才飘出他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是个带把儿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地砸在闷热的空气里。屋里除了我细弱的哭声,便只剩接生婆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和我妈压抑的喘息。

家,一眼就能望到底。土坯墙被经年的灶火熏得发黄发黑,墙角堆着刚收上来还带着新鲜泥土气的带壳花生,那是家里为数不多值点钱的东西。空气里飘浮着灰尘,混着花生壳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穷的温吞气息。这就是我的起点,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咸涩。

刚出生的头五年,我的天地被牢牢圈在陈家庄的田埂河沟之间。父母守着几亩薄田,土里刨食,日子紧巴得像勒进肉里的裤腰带。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那裤腰带自然勒得更深了些。记忆里,父亲总是沉默地扛着锄头早出晚归,脊背被太阳烤得黝黑发亮;母亲则手脚不停地操持家务、喂猪、侍弄菜园,脸上刻着同样的疲惫和风霜。生活的重担,在他们年轻的肩膀上压出无声的凹痕。

我的童年,却在这片贫瘠的底色上,意外地泼洒出最鲜亮、最喧闹的色彩。这色彩,一大半来自我奶奶。她是个干瘦的小老太太,裹着旧式的包头布,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田垄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格外亮,仿佛装着数不清的星辰和故事。夏夜,院子里铺张破草席,我躺在上面,枕着奶奶干瘦却安稳的大腿。她手里的蒲扇不疾不徐地摇着,带来一丝微弱却珍贵的凉风,伴着蒲叶的窸窣声,那些古老的、带着泥土和精怪气息的故事就流淌出来:会偷小孩的野狸子,水底下藏着宝贝的老鳖精,月圆之夜在乱坟岗跳舞的鬼火……故事里的世界光怪陆离,远比眼前这个灰扑扑的村庄有趣得多。我听得入迷,常常在奶奶“后来啊……”的悠长尾音里,沉沉睡去,梦里都是那些会发光的小妖怪。

而把那些精怪故事变成实实在在“捣蛋”的,是我的堂哥,陈志强,我喊他二哥。他比我大七八岁,是村里的孩子王,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地里偷瓜果,没有他不精通的。在我眼里,他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五岁那年夏天,热得河里的鱼都懒得游动。二哥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眼睛亮得像偷了油的耗子:“阳子,走,带你去个好地方!鱼贼多!”

“真的?”我立刻把奶奶“不准下河”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他带我绕到村后那片僻静的河湾。岸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河水在烈日下泛着慵懒的波光。二哥麻利地脱了背心裤衩,赤条条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水面只留下几圈晃荡的涟漪。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扒掉自己的小裤衩,光着屁股蛋子,小心翼翼地往水里探脚。岸边的水不深,刚没到我大腿根,凉丝丝的,舒服极了。我胆子大了点,又往里挪了两步。脚下是滑溜溜的烂泥和水草,我玩得兴起,模仿二哥的样子猛地往前一扑,想扎个猛子。

“扑通!”

水花四溅。冰凉浑浊的河水瞬间没过头顶,灌进我的鼻子、耳朵、嘴巴。我惊恐地张开嘴想喊,更多的水涌了进来。眼前一片昏黄,耳朵里是沉闷的水流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咚咚声。手脚胡乱地扑腾,却感觉身体在往下沉,踩不到任何东西。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窒息的痛苦和对水底黑暗的无限惊恐。

就在我以为要沉到那个奶奶故事里老鳖精的窝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股力量粗暴却带着生的希望,硬生生把我从水底拽了上来。

“咳咳咳!呕——”我像条离水的鱼,被二哥拖到浅水处,趴在泥岸上咳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小的身体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二哥也吓得不轻,脸都白了,一边拍我的背一边低声吼:“小兔崽子!让你别往深地方走!淹死了咋办?回去看奶不打死你!看三叔(我爸)不扒了你的皮!”他提到“三叔”和“扒皮”,我抖得更厉害了。被水淹死的恐惧刚退下去,另一种更熟悉、更尖锐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父亲那蒲扇般的大手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剧痛。

“哥…哥…别…别说…”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死抓住二哥湿漉漉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求你了…别告诉爸…和奶…”

二哥看着我惨白的小脸和惊恐的眼神,又气又无奈,最终烦躁地抓了抓湿头发:“行了行了!哭个屁!赶紧把衣裳穿上!”

我哆嗦着抓起岸边湿透粘满烂泥的裤衩和背心,哪里敢穿?这样子回去,瞎子都能看出来我下河了,更别提掉水里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绝对跑不了。

一个极其“天才”的念头在我被水和恐惧泡得发懵的小脑袋里诞生了。我看看手里湿透滴水的衣裤,又抬头看看天上那轮白晃晃、毒辣辣的日头。对!晒干!晒干了再穿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我立刻付诸行动。也顾不上光着屁股的羞臊,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边那座窄窄的石板小桥。桥面被太阳烤得滚烫。我把湿透的背心和小裤衩仔仔细细地摊开,铺在滚烫的石板桥上,力求让每一寸布料都充分接受阳光的炙烤。然后,我就那么赤条条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桥墩投下的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眼巴巴地盯着桥面上那两小片湿漉漉的布。午后的阳光毒辣得能点燃空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桥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汗水从我光溜溜的脊背上滚落,混着没擦干的河水,在滚烫的桥墩上留下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烤干。屁股底下滚烫的石板烙得皮肤生疼,但我一动不敢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干!快点干!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刻都是煎熬。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两片布的颜色一点点由深变浅,边缘开始翘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背心摸起来只有一点潮气了,小裤衩也硬邦邦的。我如获至宝,手忙脚乱地套上。布料被晒得滚烫,又硬又糙,摩擦着皮肤,很不舒服,但比起可能挨的打,这点不适简直不值一提。我长长地、偷偷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去一点。

我蹑手蹑脚地溜回家,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耗子,心里暗自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刚溜进院子,就看见奶奶焦急地站在屋门口张望。

“阳子!跑哪野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奶奶的声音带着担忧。

我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声嘟囔:“没…没去哪,就在村口老槐树底下玩来着…”

奶奶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我头发上——几根没清理干净的水草丝,在干枯的发梢间异常刺眼。

“啪!”奶奶手里的蒲扇重重拍在我屁股上,不疼,却吓得我一哆嗦。“小兔崽子!还敢扯谎!头发上挂的啥?水鬼的毛啊?”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是不是又跟你二哥下河了?!”

完了!露馅了!我那点可怜的“晒衣计谋”在水草面前不堪一击。巨大的恐慌再次淹没了我,比河水更冷。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半是害怕,一半是计划失败的委屈。

还没等奶奶继续审问,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带着田里劳作的尘土和暑气闯了进来,脸色黑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显然,已经有“好心”的邻居把“陈阳光屁股在桥上晒衣裳”的奇闻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接下来的场面,无需赘述。父亲粗糙的大手带着风声和怒意落在我刚穿上干裤衩的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炸开。比屁股更疼的,是心里那份自以为得计的愚蠢被彻底戳穿后的羞耻和绝望。我哭嚎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父亲的怒吼和奶奶又气又心疼的数落声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些蠢事做下了,就像掉进河里的石头,无论你怎么笨拙地遮掩,湿漉漉的痕迹总会出卖你。那顿胖揍,疼在皮肉,却像一颗粗糙的砂砾,第一次硌进了我混沌初开的心底。

那天晚上,我趴在奶奶散发着淡淡艾草味的旧凉席上,屁股肿痛,火燎一般。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洒进来,院子角落的蟋蟀叫得有气无力。奶奶坐在床边,用浸了凉井水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我受伤的地方,嘴里絮絮叨叨,一半是埋怨二哥这个“不着调”的祸头子,一半是心疼我“细皮嫩肉遭这罪”。

毛巾的凉意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痛,可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透的烂棉絮,闷得难受。我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问:“奶…爸…爸为啥下那么重的手?我…我都把衣裳晒干了…”

奶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昏黄的灯光下,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种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傻小子哟,”她长长叹了口气,温热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头顶,带着老茧的指尖划过额角,“衣裳能晒干,那河里的水鬼…能晒跑吗?你爸是怕啊…怕那水底下的东西,真把你拖了去…他就你这一个儿…”

“水鬼?”我打了个寒噤,白天溺水的冰冷窒息感猛地又攫住了喉咙。奶奶故事里那些青面獠牙、专门拖小孩下水当替身的水鬼形象瞬间无比清晰。

“嗯,”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而笃定的意味,“咱村后那条河,邪性着呢。早年间,淹死过好几个半大娃子…都是不听话,偷偷下水的。”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真能看见河底潜藏的阴影,“你爸小时候,有个玩得好的伙伴,就是夏天贪凉下河,再没上来…找到的时候,人都泡涨了…”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屁股上的疼痛似乎都被这恐怖的描述暂时压了下去。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水鬼伸出的爪子。白天在桥上被太阳炙烤的燥热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后怕的冰凉顺着脊椎往上爬。

“所以啊,阳子,”奶奶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听奶的话,再别跟你二哥去水边野了!那不是玩,那是拿小命在耍!你爸打你,是让你记住这疼,记住这怕!下次那腿肚子再想往河边迈,想想今天这顿打,想想河底下等着拽脚脖子的东西!”她枯瘦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我的脑门。

我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恐惧和后怕。屁股上的疼痛、父亲盛怒的脸、奶奶口中河底的水鬼…这些画面混杂在一起,深深烙进了我五岁的心底。那一刻,懵懂的我似乎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一点东西:原来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那代价,可能远不止一顿火辣辣的“竹笋炒肉”。河水的冰冷和水鬼的传说,第一次让我对“规则”和“后果”有了点模糊的认识。这认识带着疼痛和恐惧,像一颗生涩的苦果,被硬生生塞进了我野马般无拘无束的童年。

屋外,不知谁家的狗短促地吠了几声,随即又沉寂下去。夜,更深了。

——

就这样,在奶奶光怪陆离的故事里,和父亲蒲扇般的巴掌啪啪声中,泥巴地里的五年时光无忧无虑,像田埂上疯长的野草,转眼就淹没在了三轮车扬起的尘土里。

第二章:水泥森林里的砂锅摊(1995-1997)

1995年的夏天,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开得格外繁盛,米粒大的白花挤挤挨挨,香气浓得有些发腻。

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像头不堪重负的老牛,碾过晒得发白、坑洼不平的土路,驶离了陈家庄。车斗里堆着些简单的家当,一口掉了漆的木箱,两卷捆得结实的铺盖,还有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缝隙里露出锅铲的木头柄。我和奶奶挤在车斗最里面,身下垫着麻袋,屁股被颠簸的路面硌得生疼。奶奶紧紧搂着我,浑浊的眼睛一直望着车后飞扬的尘土里,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村庄轮廓。

父亲佝偻着背,沉默地蹬着车,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褂子,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印记。母亲坐在车斗边缘,双手死死抓住车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脸朝着前方,县城的方向,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偶尔有风吹乱她鬓角的碎发,她也不去拂一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的一些火柴盒似的、灰扑扑的楼房。

前方,不再是熟悉的田野和炊烟。那里,只有一片巨大的、由水泥和砖块堆砌成的陌生丛林。我的无忧无虑,连同奶奶蒲扇下的精怪故事和二哥爬树的身影,都被这辆喘着粗气的三轮车,粗暴地甩在了身后那片飞扬的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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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斗里的颠簸和奶奶身上熟悉的、混合着灶火与艾草的味道,成了我离开陈家庄最后的记忆。三轮车最终在一个狭窄、拥挤、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小巷口停了下来。巷子两边是低矮、密集的砖瓦房,墙面斑驳,糊着各种褪色的广告纸和“疏通下水道”的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头顶是交错拉扯、密如蛛网的电线,把灰蒙蒙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巷子深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高亢的争吵声,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由煤烟、泔水和劣质油烟混合而成的、属于城市的、浓稠而浑浊的气息。

“到了。”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停好车,卸下行李,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榨干后的麻木。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县城边缘一个叫“五里堡”的城中村。租住的是一间临街的、低矮的瓦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子很小,只有一个房间,墙角堆着房东不要的破旧杂物。唯一的光源是屋顶悬下来的一盏蒙满灰尘、光线昏黄的灯泡。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踩上去感觉粘鞋底。没有窗户,只有门框上方一个一尺见方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光。

奶奶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逼仄的空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比咱家的灶屋还小哩…”

母亲没说话,默默地开始收拾。她把带来的塑料布铺在靠墙的地上,再铺上带来的草席和薄被褥——这就是我们一家四口睡觉的地方。奶奶执意要回去:“我一个老婆子,留这儿干啥?帮不上忙还占地方。家里鸡鸭猪都得有人照看,那几垄菜地也荒不得…” 她粗糙的手最后一次用力地、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般攥了攥我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巷口,背影佝偻着,很快消失在城市迷宫的入口。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块硬邦邦的土疙瘩,最终只发出一点呜咽,被巷子里嘈杂的人声瞬间淹没。那个摇着蒲扇讲故事的奶奶,连同那个弥漫着泥土和野草气息的村庄,仿佛都随着奶奶的背影,被这个叫“县城”的巨大怪兽一口吞掉了。

生活的鞭子,在陌生的城市里抽打得更急更狠。

母亲很快找到了“营生”——卖报纸。天不亮,她就得踩着露水去城中心的邮局批发点排队,领回一大摞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然后,她瘦小的身影就出现在县城唯一有点“气派”的百货大楼门口、汽车站熙攘的人群里。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碎花衬衫,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手里举着几份报纸,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怯生生地、一遍遍重复着:“看报吗?最新的报纸…看报吗?”

她的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常常一上午也卖不出几份。中午,她就坐在百货大楼冰冷的水磨石台阶角落里,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掏出早上出门时带的、已经冷透的硬馒头,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小口小口地啃着。阳光照着她过早爬上眼角的细纹和额头的汗珠。偶尔有穿着干净皮鞋、拎着公文包的人匆匆走过,带起的风掀动她脚边散落的报纸,她会立刻紧张地俯身去整理,生怕弄脏了卖不出去。

那天下午,我记得特别清楚。天阴沉沉的,空气又闷又热,像一块浸了水的厚布捂在脸上。母亲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脸色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整理没卖完的报纸,而是直接冲到屋角,蹲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她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小兽。

“咋了?秀芹?”父亲刚从外面回来,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母亲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红肿,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愤怒。“钱…卖报的钱…掉了…”她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就在百货大楼门口…我明明…明明记得揣在左边裤子口袋里的…就弯腰捡了张被风吹跑的报纸…再一摸…口袋就空了…”她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发抖,“我…我看见了!是个穿蓝褂子的老婆子!就在我旁边蹲着!肯定是她捡了!我上去问她…她…她一口咬定没看见!还推我!骂我诬赖好人!”

母亲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汹涌地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嘶喊:“那可是我卖了三天报纸的钱啊!整整十二块八毛!我…我跟她撕扯…她力气大…把我推倒了…旁边围了一圈人看…没一个说话的!都在看笑话!看笑话啊!”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又重重地蹲了下去,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变成了绝望的、破碎的嚎啕。那哭声里,是一个农村妇女在城市冰冷的规则和漠然面前,被碾得粉碎的尊严。

我躲在门框后面,看着母亲蜷缩在地上哭泣的背影,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指抠进了门框的木头缝里。那个蓝褂子老婆子模糊的脸,还有周围那些冷漠的、看热闹的眼神,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城市里的人心,比村后那条淹死过人的河,还要深,还要冷。十二块八毛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母亲心上,也烫在我刚刚开始认识这个“新世界”的懵懂意识里。

家里的困境像越收越紧的绳索。父亲白天在县城唯一的那家国营纱厂当学徒。所谓学徒,就是跟着一个姓王的老师傅打下手。搬沉重的纱锭,清理油腻的机器,打扫永远扫不干净的飞絮车间。一天下来,蓝色的劳动布工装被汗水、机油和棉絮染得看不出本色,脸上、脖子上也沾满黑灰。最关键的是,学徒,没有工钱。管两顿饭,清汤寡水的熬白菜,几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仅此而已。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扎下哪怕最细的一根根须,父母把目光投向了夜晚。他们咬牙,用几乎所有的积蓄,加上东拼西凑借来的一点钱,置办了一个简陋的砂锅摊。

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人力三轮车,被父亲仔细地加固、刷漆。车斗里固定着一个用废油桶改造的、烧蜂窝煤的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边缘被熏得黢黑的大铝锅,里面翻滚着由骨头棒子(主要是猪脊骨,没什么肉)、廉价的海带结、豆腐泡和大量辣椒熬煮成的浓汤,散发出辛辣而廉价的热烈香气。旁边几个小号的砂锅,里面是提前用酱油、盐和一点点味精腌制的粉丝、几片薄薄的白菜叶、几粒黄豆芽,这就是一份砂锅的全部内容。车斗边上挂着几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装着粗盐、味精和用罐头瓶装的辣椒油。这就是我们全家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

每当夜幕降临,县城中心那条相对热闹、两边开着些小店铺的“向阳路”开始亮起昏黄的路灯时,父母就会推着这辆沉重的三轮车,吱吱呀呀地出发。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锅碗瓢盆在车斗里发出单调的碰撞声。父亲佝偻着背,奋力地蹬着车,母亲在旁边用力推着车帮,两人沉默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摊位通常摆在向阳路中段,靠近百货大楼后门一个相对开阔的拐角。这里人流量稍大些,但也意味着更频繁地遭遇那些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市容管理员”。他们像幽灵一样,不定时地出现,吆喝着,驱赶着这些影响“城市形象”的小摊贩。每一次他们的身影在路口出现,都会引起摊贩们一阵慌乱的骚动。父母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以最快的速度熄灭炉火,盖上锅盖,父亲在前头死命地蹬车,母亲在后面使出全身力气推,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疯狂颠簸,锅里的汤水泼洒出来,烫在车斗的铁皮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也烫在父母紧绷的神经上。躲进旁边漆黑的小巷,听着外面管理员骂骂咧咧的声音和踢翻其他摊贩家什的乒乓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敢大口喘气,再默默地把车推回原位,重新点燃炉火。炉火映着他们惊魂未定、写满疲惫的脸,那跳跃的火苗,像极了生活本身,灼热又充满随时可能熄灭的危险。

而我,这个五岁多、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成了这个砂锅摊最沉默,也最无处安放的“附属品”。城市对于我,是巨大而冰冷的怪物。没有熟悉的田野可以疯跑,没有二哥带着爬树掏鸟窝,更没有奶奶的蒲扇和故事。父母忙着求生,无暇顾及我。更多的时候,我被安置在砂锅摊不远处,百货大楼早已关门歇业、一片漆黑的后门廊檐下。

母亲会在摊子支稳、第一波客人还没来的短暂间隙,在地上铺一块从家里带来的、同样破旧的草席。她把我抱上去,摸摸我的头,声音沙哑疲惫:“阳阳乖,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城里车多坏人更多。困了就睡会儿。” 然后塞给我一个同样冷硬的馒头,转身就小跑着回到摊子前,脸上瞬间挤出僵硬的笑容,招呼着偶尔路过的、可能成为顾客的行人。

百货大楼那高大冰冷的阴影,像巨兽的爪子,沉沉地笼罩着我身下这一小片草席。廊檐外,是昏黄路灯下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晚。自行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行人的谈笑声、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各种陌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廊檐下却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冰凉。水泥地面透过薄薄的草席,把寒意一丝丝渗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草席上,啃着冷硬的馒头。馒头渣掉在腿上,也懒得去拂。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外面那个喧闹又冰冷的世界。路灯的光晕里,飞蛾在疯狂地撞击着灯罩。偶尔有喝醉了酒的人,脚步踉跄地走过,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或者是一对穿着时髦的男女,挽着手臂,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看也不看角落里这个蜷缩的小孩。

困意像浓稠的糖浆一样包裹上来。小小的身体终究扛不住深夜的寒气和一天的疲惫。我把头枕在冰冷的、散发着尘土味的墙壁上,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寻求最后一点温暖的幼兽。耳朵里还充斥着砂锅摊那边传来的、母亲招呼客人时强打精神的声音:“砂锅!热乎的砂锅!”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遥远。还有父亲沉默地添煤、扇火时,炉膛里传来的微弱“呼呼”声。这单调的声音,成了这陌生城市寒夜里,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微弱联系的东西。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在沉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远处父母在昏黄灯光下晃动忙碌的身影,像皮影戏里两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单薄而疲惫的木偶。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奇形怪状,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巨大而沉默。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猛烈的摇晃把我惊醒。睁开沉重的眼皮,是父亲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黧黑瘦削的脸。他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气息。

“阳阳,醒醒,回家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我懵懵懂懂地被父亲抱起来,身体僵硬冰冷。父亲把我放到三轮车空出来的车斗一角,身下垫着麻袋。母亲默默地收拾着炉子和锅具,动作迟缓。父亲蹬起车子,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路灯的光晕拉得老长,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我们的三轮车像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巨大的城市迷宫里缓慢移动。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困意全无。抬头看着父亲蹬车的背影。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和深陷的腰窝。汗水浸透的后背衣服贴在身上,清晰地显露出他脊椎骨一节节凸起的形状。那曾经在田埂上扛着沉重麻袋也显得宽厚有力的脊背,此刻在路灯下,竟显得如此单薄,仿佛只剩下一把随时会被这沉重生活压垮的硬骨头。一阵风吹过,他背上那件单薄的汗衫紧紧地贴附在凸起的肩胛骨上,那形状,像极了村后山崖上兀立的、被风雨侵蚀得快要折断的枯树枝。

“爸爸…”我小声地、带着点自己也不明白的恐惧叫了一声。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蹬着车,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他的背影在浓稠的夜色和昏黄的光晕里,沉默地起伏着,像一座移动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山。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街道两旁的楼房窗户黑洞洞的,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深夜还在为一口饭挣扎的一家三口。城市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三轮车上,压在那个蹬车人嶙峋的脊背上,也沉沉地压在了我刚刚开启的城市童年记忆里。原来,离开了泥巴和河水,离开了奶奶的故事和二哥的捣蛋,这水泥森林里的日子,竟是这样一种带着铁锈味和冰冷尘埃的沉重。

第三章:铁屑与粉笔灰(1997-2003)

1997年的秋天,带着一股烧煤炉和枯树叶混合的呛人味道,灌满了五里堡狭窄的巷子。

我穿着母亲用父亲旧工装改小的“新”外套,背着印有变形金刚图案、但边角已经磨损开线的帆布书包,被父亲那只沾着机油和铁锈末的大手,牢牢攥着,拖进了向阳小学一年级的教室。

教室墙壁刷着刺眼的绿漆,下面是粗糙的水泥墙围。几十张刷着黄漆的木头课桌和条凳,散发着劣质油漆和木头陈腐的气息。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一种属于“集体”的、陌生而令人窒息的汗味。讲台上,一个戴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老师,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这群懵懂不安的小萝卜头。

父亲把我按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粗粝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弯下腰,凑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那气息喷在我耳廓上,带着烟味和一种沉重的警告:“给老子好好念书!听见没?再敢像在村里野,老子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直起身,朝讲台上的老师努力挤出一个生硬、近乎讨好的笑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那沾着油污的工装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刺眼的光线里。

我坐在硬邦邦的条凳上,像被钉住的小兽,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同样陌生、同样带着怯意或好奇的小脸。讲台上老师嘴里发出的音节,像一串串我听不懂的咒语。窗外,是灰扑扑的教学楼墙壁和一角同样灰蒙蒙的天空,连飞过的麻雀都显得无精打采。这里没有泥巴的柔软,没有河水的清凉,没有奶奶的蒲扇,更没有二哥带着我疯跑的田野。只有冰冷的墙壁,刺鼻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笼子感,沉沉地罩了下来。我的无忧无虑,似乎被永远锁在了向阳小学这间弥漫着粉笔灰和警告气息的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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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只带着机油和铁锈味的大手,以及那句“打断腿”的警告,像两道冰冷的铁箍,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向阳小学一年级(1)班那张硬邦邦的木头条凳上。可泥巴地里疯跑惯了的野马,哪里是几根木头栅栏能轻易圈住的?

课堂成了我最大的刑场。那些写在黑板上的方块字,扭来扭去,像一群看不懂的蚂蚁。老师嘴里念的“a、o、e”,钻进耳朵里,嗡嗡作响,就是落不到脑子里生根。数学课更是噩梦,那些小小的阿拉伯数字在作业本上排兵布阵,看得我头昏眼花,它们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们。唯有语文课本上的故事和图画,还能勉强勾住我一点点飘忽的注意力,但也仅止于“看个热闹”。

屁股在硬板凳上像是长了刺,怎么坐都不安稳。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我的眼睛早就溜到了窗外。看那片被教学楼切割得只剩下巴掌大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看远处建筑工地上高高的吊车像个巨大的钢铁螳螂,慢悠悠地摆动长臂。思绪更是像断了线的风筝,早就飞回了陈家庄的泥塘边,想着二哥这会儿是不是又找到了新的鸟窝。

“陈阳!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严厉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味道。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嘎吱”声。全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带着好奇、嘲笑,或者纯粹是看热闹的麻木。我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

放学铃声成了我的解放号角。沉重的书包往肩膀上一甩,冲出教室门的瞬间,感觉连空气都变得自由香甜。什么作业,什么考试,统统抛到脑后!县城这片陌生的水泥森林,在我眼里迅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诱惑的游乐场。

五里堡周围那些正在施工的工地,成了我探险的乐园。巨大的土堆像小山包,堆放着生锈的钢筋、断裂的水泥管、废弃的砖块。我像只灵活的猴子,在土堆间蹿上跳下,捡起半截弯曲的钢筋当宝剑挥舞,想象自己是除暴安良的大侠。钻进横七竖八的水泥管里,把那里当作秘密基地。有一次,我试图爬上工地外围那圈摇摇晃晃的竹制脚手架,刚爬到一人高,就被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皮肤黝黑的工人叔叔厉声喝止:“哪家的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摔下来腿给你摔断!” 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父亲,吓得我哧溜一下滑下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租住的大杂院里,那堵光秃秃的后墙也没能幸免。我不知从哪里捡来半截红砖头,开始在斑驳的墙皮上尽情挥洒我的“艺术天赋”。歪歪扭扭的房子,张牙舞爪的怪兽,还有我心目中变形金刚的威武形象……画得正起劲,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身后炸响:“哎哟!天杀的小混蛋!我刚粉刷的墙啊!” 房东胖阿姨叉着腰,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结果可想而知,父亲赔了半天的笑脸,外加五块钱“粉刷费”,才平息了胖阿姨的怒火。而我,则再次领教了父亲蒲扇般的大手落在屁股上的火辣滋味。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花花绿绿的零食和玩具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手里没有钱,但架不住馋虫作祟。有一次,看到几个高年级男生在玩一种印着水浒人物的塑料卡片(我们叫“洋画儿”),眼馋得不行。趁他们玩得投入,我悄悄溜过去,飞快地从散落在地上的卡片堆里抓起几张,塞进裤兜就跑。没跑出几步,后衣领就被一只大手揪住了。一个高个子男生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提溜回来,脸上带着戏谑地嘲笑:“小崽子,偷东西?” 他劈手夺回卡片,还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屁股摔得生疼,但更疼的是那种被当众抓住的羞耻和无处躲藏的窘迫。那天回家,我破天荒地没有把这事告诉父母,只是默默地把裤子上沾的灰拍干净,心里第一次尝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

学习?那是什么?能爬树吗?能当宝剑使吗?能解馋吗?我的心思,全被这些“好玩”的东西塞满了。课本成了垫桌脚或者折纸飞机的材料。作业本上,红叉叉像春天的野草,密密麻麻,肆意蔓延。单元测试卷子上,那鲜红的、刺眼的“38”分,像两个巨大的嘲讽符号。父亲看到卷子时,脸黑得像锅底,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扬起手,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落下,我下意识地闭眼缩脖子,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父亲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地拍在了他自己的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朽木!烂泥糊不上墙!”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还有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老子累死累活供你念书,你就给老子考个鸭蛋抱回来?!” 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那眼神,比打我一顿更让我难受,像冰冷的针,扎进心里。

最终,在班主任老师委婉的建议和父亲绝望的沉默中,我留级了。第二年,我背着那个更旧、更破的书包,低着头,重新坐进了一年级的教室。看着身边换了一茬更小的、同样懵懂的脸,听着老师重复着去年就听过的内容,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无聊。留级,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好”,只是让我在同一个泥坑里,又挣扎了一年。我的成绩依旧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屁股依旧在板凳上如坐针毡,放学后翻墙头、爬工地的“探险”,依旧是我枯燥校园生活里唯一的光。

日子在父亲越来越沉重的叹息和我越来越娴熟的“野路子”中滑过。家里的气氛,像一根绷紧的弦。母亲依旧沉默地操持家务,脸上的愁苦刻得更深。父亲在纱厂学徒的日子似乎也走到了尽头。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油污味更重,还混杂着一种陌生的、刺鼻的铁锈和焊锡的味道。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昏暗的灯光,用一块油腻的布,反复擦拭着几样亮闪闪的金属工具——一把钳子,一把扳手,还有一根顶端带着奇怪小圆盘的铁棍。那铁棍通体乌黑,只有顶端的小圆盘锃亮,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我好奇地凑过去看,父亲头也不抬,只闷闷地说了一句:“焊枪。”

焊枪?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吃吗?能玩吗?我撇撇嘴,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在我眼里,那玩意儿远不如捡到一根笔直光滑的木棍更有吸引力。父亲的疲惫和沉默,以及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金属和汗水混合的酸涩气味,成了家里日益浓厚的背景。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爬树钻洞、被老师呵斥、被父亲用失望眼神鞭笞的循环里,浑浑噩噩。留级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只是让那间弥漫着粉笔灰的教室,对我而言,变得更加漫长而令人窒息。泥巴里的野性,在水泥墙的挤压下,找不到出口,只能化成更深的迷茫和无谓的躁动,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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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像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在我懵然不觉时,悄然顶破了坚硬的地表。

那是暑假里最炎热的一个下午,空气烫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炸开。父亲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压抑的激动。挂了电话,他立刻翻出他那套沾满油污、袖口和裤腿都被火星烧出无数小洞的深蓝色帆布工装,动作麻利地换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墙角一个木箱子里,搬出那台沉重的、漆皮剥落的墨绿色铁疙瘩——焊机。还有那根我见过的、顶端带小圆盘的乌黑焊枪,以及一大捆粗粝的、比筷子还粗的钢筋条。

“建国,这么热的天,你…” 母亲担忧地看着窗外白花花的日头。

“王师傅介绍的活!” 父亲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儿,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鬓角往下淌,“城南老赵家盖三层楼,屋顶的预制板钢筋骨架,催得急!就两天工夫!干完就能结现钱!” 他弯腰,用一根粗麻绳把沉重的焊机和那捆钢筋费力地捆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后座上。焊机太重,车子被压得吱呀作响,轮胎明显瘪下去一块。

“那…你一个人能行吗?这大太阳…” 母亲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行!咋不行?” 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那是被生活逼到墙角后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狠劲儿,“王师傅把他自己那台备用机也借我了!两台机子,赶赶工,能行!” 他不再多说,推起那辆不堪重负的自行车,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蹬出了狭窄的院门。自行车的链条发出痛苦的呻吟,沉重的焊机和钢筋,让父亲的身影在灼人的热浪里显得更加佝偻、渺小,却又透着一股悲壮的执拗。

两天后,黄昏时分。天边堆着厚重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云团,空气里依然翻滚着白天的余热。

院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只见父亲站在门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那身深蓝色的帆布工装完全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颜色深得发黑。裸露在外的脸、脖子、手臂,被烈日灼烤得通红发亮,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蜕皮,露出底下粉红色的嫩肉,看着就火辣辣地疼。他的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贴在额头上,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灰烬和汗水泥泞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火,疲惫深处跳跃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他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想笑,却因为脸上的灼痛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扭曲。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个脏兮兮的、卷起来的旧报纸包,“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屋子中央那张摇摇晃晃的饭桌上。

报纸包散开,露出里面一叠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沾着汗渍和黑色油污的钞票。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毛票。它们皱巴巴地堆在一起,散发着浓烈的汗味、铁锈味和一种属于烈日暴晒下的钢筋水泥的燥热气息。

“成了!”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劈开,像破锣,却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穿透力。他指着那堆钱,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握焊枪而微微颤抖,指尖有几个明显的水泡,“都在这儿!两天!没白熬!”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滚烫,带着金属熔化的灼热感。

母亲看着那堆钱,又看看父亲那张几乎脱了形、却焕发着异样神采的脸,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地擦着眼睛。昏暗的灯光下,那堆沾满汗渍、铁屑和灰尘的钞票,静静地躺在破旧的桌面上,像一堆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带着棱角的矿石,散发着粗粝而真实的光泽。

父亲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桌沿,慢慢坐到旁边的小板凳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被烫出水泡又沾满黑灰的手,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胸腔里发出的、沉重而满足的喘息声。汗水顺着他通红蜕皮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我站在旁边,被这无声的一幕震住了。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涩、铁锈的腥气、钞票的油墨味,还有父亲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烈日和焊火的灼热气息。我的目光,从桌上那堆带着父亲体温和血汗的钱,移到他通红蜕皮的手臂,移到他布满水泡的手指,最后落在他脚边。那里,静静躺着一小段被高温熔断的、扭曲变形的钢筋头,还有一根用剩的、顶端被烧得乌黑的焊条。那根焊条只有半截,像一根黑色的、沉默的骨头,记录着这两天屋顶之上,烈日之下,那个男人与钢铁、与时间、与生活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搏杀。

我默默地蹲下去,捡起了那根半截的焊条。它很沉,表面粗糙冰凉,顶端烧熔的痕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我紧紧攥着它,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手心,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悄悄窜进了心里。这根冰冷的、丑陋的铁棍,似乎比父亲落下的巴掌,比老师严厉的呵斥,更重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它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力量,一种与泥巴和爬树截然不同的力量。父亲佝偻着坐在板凳上喘息的身影,和他脚边那堆带着铁锈味的钞票,第一次在我混沌的、只装着玩闹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模糊而沉重的影子。

第四章:燃烧的野马(2003-2006)

2003年秋天,我穿着崭新却肥大不合身的县一中蓝白校服,站在了这所全县闻名的公办初中门口。烫金的校名在阳光下刺眼,高耸的教学楼像威严的巨人,俯视着脚下蚂蚁般涌入的新生。

空气里飘荡着油墨印刷试卷的味道、劣质球鞋的胶味,还有一股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穿着统一校服的身影汇成蓝色的河流。我淹没其中,胸口却像揣了只横冲直撞的野马,蹄铁踏在陌生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父亲用他那辆新买的、擦拭得锃亮的二手桑塔纳把我送到校门口。他摇下车窗,没像小学时那样再叮嘱“好好念书”,只是从鼓囊囊的黑色皮夹里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塞到我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生意场上的习惯性爽快。

“拿着,不够打电话。”他语气平淡,目光扫过气派的校门,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终于把儿子送进“正经地方”的如释重负,“爸最近忙,有事找你妈。” 说完,车窗升起,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人声和热浪,也隔绝了我。崭新的桑塔纳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

我捏着那两张还带着崭新纸币特有油墨气息的钞票,指尖冰凉。它们像两片薄薄的金属,沉甸甸地压在手心。抬头望着县一中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校门,感觉不到丝毫“名校”的荣光,只觉得那巨大的蓝色门框,像一个冰冷的、等待吞噬的兽口。父亲的背影和钞票的触感,像两根冰冷的楔子,钉进了我踏入所谓“正途”的第一天。口袋里的野马,嗅到了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草场气息,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坚硬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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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一中的日子,像一台高速运转却与我齿轮完全不咬合的冰冷机器。小学时那点懵懂的躁动,在这里迅速被催化、膨胀,变成一种横冲直撞的破坏力。港台电影里古惑仔的“义气”、“威风”和“快意恩仇”,像一种烈性毒药,轻易地穿透了我本就单薄的心防。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成了我的“据点”。语文课本下永远压着卷了边的《古惑仔》漫画,或者从租书店淘来的、封面印着肌肉猛男和刀光剑影的盗版小说。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地讲着勾股定理或者《出师表》,我的脑海里却在回放着陈浩南在铜锣湾血战的慢镜头,山鸡叼着烟的不屑笑容,还有那些震耳欲聋、带着金属质感的粤语脏话。

“操!烦不烦啊!” 当物理老师又一次因为我在下面偷看小说而点我名字时,积压的烦躁像被点燃的汽油桶,猛地炸开。我“嚯”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在全班愕然的目光和老师的怒视中,直接拉开后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传来老师气急败坏的吼声和粉笔头砸在门框上的脆响,都被我甩在身后。走廊里空荡的回音,反而让我有种挣脱牢笼的快意。翘课,成了家常便饭。学校那堵并不算高的围墙,被我踩出了好几个光滑的落脚点。

校门外那条充斥着廉价小吃摊、台球室和网吧的“堕落街”,成了我真正的课堂。台球室里烟雾缭绕,劣质香烟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我叼着烟(呛得直咳嗽也要装出老练的样子),眯着眼,模仿着电影里大佬的姿势,用廉价的球杆用力击打彩球,发出空洞的撞击声。赢了几块钱,便觉得自己是这条街上的“浩南哥”,输光了,就骂骂咧咧,把输球归咎于球杆太烂或者对手运气太好。

录像厅幽暗的小包厢里,劣质音响震得人心脏发麻。屏幕上血肉横飞,刀光剑影。我和几个同样“志同道合”的家伙挤在破沙发上,看得热血沸腾,肾上腺激素飙升。出来时,被午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脑子里还残留着暴力的影像和亢奋的余韵,看谁都像带着挑衅。一次,在街角小摊买烟,因为老板找钱慢了点,同伴一句“看什么看?找打啊?”瞬间点燃了火药桶。几句口角迅速升级,推搡,然后拳头像雨点般落下。混乱中,我脸上挨了一拳,鼻子一热,腥甜的液体就涌了出来。疼痛和血腥味非但没有让我害怕,反而激起了更凶悍的反扑,像电影里被激怒的主角。最终,对方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们在一片狼藉和摊主的咒骂声中扬长而去,鼻孔里塞着染血的卫生纸,胸中充斥着一种扭曲的、胜利者的豪情。回到烟雾弥漫的台球室,同伴递过来的廉价香烟和“牛逼”的夸赞,成了最好的勋章。那点血腥味,混杂着尼古丁和廉价的“江湖义气”,成了青春期最刺激的迷药。

父亲的身影,在家里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装修门市的生意似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心力。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不再是机油和铁锈味,而是变成了浓重的油漆、木屑和香烟混合的复杂气味。偶尔在家吃顿饭,电话也响个不停,他对着手机大声地安排着各种材料、工钱、工期,语气焦躁而疲惫。饭桌上的谈话,从以前的“作业写了没?”、“考试多少分?”,渐渐变成了沉默,或者是他和母亲关于生意上烦心事的低声交谈,那些“甲方拖欠”、“材料涨价”、“工人不好管”的字眼,像背景噪音一样飘进我的耳朵,却引不起丝毫波澜。

对我,他唯一的关注似乎只剩下了钱。每次见面,或者在我又一次伸手要钱填补台球、录像、香烟甚至请“兄弟”吃饭的开销时,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混杂着不耐烦和一种更深沉的漠然。他不再像小学时那样,会为了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暴跳如雷,扬起巴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皱着眉头,深深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失望,有疲惫,有不解,还有一种仿佛在看一件已经损坏、懒得再费心修理的旧家具般的疏离。然后,他会沉默地从那个越来越鼓的黑色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递过来,动作机械,很少再问钱的去向。那递钱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白色腻子粉。

“省着点花。” 通常,这就是他唯一的叮嘱,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温度。

钱拿到手,我转身就走,心里只有一种解脱和得逞的快意,甚至带着一丝对他“识相”的轻蔑。父亲?那个曾经用蒲扇般的大手把我屁股揍得火辣辣、用疲惫的脊背承载着砂锅摊和沉重焊机的男人,在我日益膨胀的“江湖”世界里,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只会给钱的、无趣的符号。那冰冷的钞票,像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无声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他用金钱买来片刻的安宁和对我失控生活的视而不见,我用这金钱去喂养心中那头日益失控的野马。我们父子,以一种病态的默契,共同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冰冷的和平。

然而,这脆弱的和平,总会被我肆无忌惮地放纵一次次打破。

初二上学期期末,那场注定载入我耻辱史的“全校通报”大会。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教导主任拿着话筒,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刻薄的声音,念着一长串违纪学生的名单和“光荣事迹”。打架斗殴、聚众堵伯(在厕所里用扑克牌赌饭票)、屡次旷课超过二十节……我的名字像一颗颗臭弹,被接连不断地扔出来,在全校师生面前炸开。每一句念白,都引来一阵压抑的嗤笑和无数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我裸露的后颈和脸上。

我站在队伍最前面,被单独拎出来的“典型”队列里,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了泥的球鞋。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后背的校服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脸上火辣辣的,比挨了父亲的巴掌还要烫。不是因为羞愧,是一种被当众扒光、暴露在烈日下的难堪和无处发泄的愤怒。拳头在裤兜里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那天放学,父亲被叫到了学校。我隔着教导处那扇油腻的窗户,看见父亲那件在装修工地上显得体面、此刻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灰色夹克。他微微弓着背,站在趾高气扬的教导主任面前。主任的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似乎要喷到玻璃上。父亲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烟灰长长地挂在烟头上,摇摇欲坠。

回家的路,沉默得像通往刑场。父亲开着那辆二手桑塔纳,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浓重的烟味。他开得很快,方向盘在他手里像是要被捏碎。我不敢看他,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灰扑扑的街景。

“砰!”

家门被父亲用肩膀狠狠撞开。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目光里的失望和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烧穿。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扬起手——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身体绷紧,准备迎接那熟悉的、带着风声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空气凝固了。我睁开眼,看见父亲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漆斑点的大手,悬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一片枯叶。他的脸扭曲着,嘴唇哆嗦,额头上青筋暴跳。那举着的手,最终没有挥下来,而是猛地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滚!”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像受伤野兽的悲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指着我的房间门,手指颤抖得厉害,“给我滚进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只悬在半空、最终没有落下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痛苦到几乎崩溃的怒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异样的、混合着侥幸和不甘的情绪涌了上来。我梗着脖子,没有立刻动。

“听见没有?!”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的破音,那只悬着的手猛地挥下,却不是打我,而是重重地砸在了旁边斑驳脱落的墙壁上!

“咚!” 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

我浑身一激灵,看着墙上那个清晰的拳印凹痕,和父亲瞬间变得煞白的指关节,终于感到了恐惧。一种冰冷的恐惧,比疼痛更刺骨。我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蹿进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门外,传来父亲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过了很久,才传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向客厅,然后是打火机“啪嗒”的声音,接着是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我靠在门后,慢慢滑坐到冰凉的水泥地上。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在,不是因为阳光,是因为全校师生的目光。手心里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隐隐作痛。门外父亲的沉默,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比任何一顿毒打都更让我喘不过气。

他没有打我。那只曾经轻易就能把我拎起来揍一顿的手,最终砸在了墙上。

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酸涩的情绪,猛地冲垮了我心里那头横冲直撞的野马。它没有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汹涌、更迷茫的东西暂时淹没了。那是什么?是恐惧?是失落?还是…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来的触动?

我茫然地抬起头,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远远传来喧嚣的车流声。这繁华的光影,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冰冷和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虚空。口袋里的野马,在父亲的沉默和那声砸在墙上的闷响里,第一次茫然地停下了脚步,喷着灼热混乱的鼻息,不知该奔向何方。

第五章:网线里的囚徒(2006-2008)

2006年夏天,县职业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落在我家那套新装修的、散发着甲醛和油漆混合气味的客厅地板上。

父亲弯腰拾起那张薄纸,指腹用力地捻了捻,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他穿着挺括的POLO衫,小腹微微隆起,早已不是当年蹬着三轮车、脊背嶙峋的模样。他盯着通知书上“综合班”三个字,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些许,甚至扯出一个不算自然的笑容。

“好!好啊!”他拍了下大腿,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爽朗,“综合班!能考大学!爸给你找的关系没白费!” 他走到我面前,那张被岁月和应酬浸润得有些油光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成功者”的掌控感,“阳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进了综合班,好好念,把以前落下的都捡起来!爸还指望你…”

后面的话,被客厅水晶吊灯刺眼的反光模糊掉了。我看着那张通知书,看着父亲脸上那混合着期冀和施舍意味的笑容,胃里像塞进了一块浸满劣质机油的抹布,又冷又腻。这所谓的“机会”,这“综合班”的门票,不过是父亲用他日益鼓胀的钱包和日渐复杂的社会关系,硬生生给我这个“朽木”砸开的一条缝隙。缝隙那头,是他为我规划好的、镀着金边的“正途”。而我站在缝隙这边,只觉得那缝隙里透出的光,冰冷而陌生,照得我无所遁形,只想掉头扎进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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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职业中专的大门,比县一中矮了一大截,透着一股子认命的敷衍。门口没有烫金大字,只有一块斑驳的木头牌子,写着校名,字迹都有些模糊了。校园里没有气派的教学楼,只有几排低矮的、墙皮剥落的红砖平房,窗户玻璃残缺不全,糊着报纸或者硬纸板。操场是坑洼不平的黄土地,角落里堆着废弃的轮胎和生锈的铁架子。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永远散不去的、机油、尘土和食堂泔水混合的怪味。

这就是我的“新起点”。父亲那辆擦得锃亮的桑塔纳把我丢在校门口时,引来几道好奇或羡慕的目光,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习以为常。他摇下车窗,递过来一卷用橡皮筋扎好的钞票,比初中时厚实得多。

“拿着,该花花。好好学,听老师话。” 他语气平淡,目光扫过破败的校园,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带着一种“总算安排妥当”的释然,“有事打电话。” 车窗升起,隔绝了外面弥漫的尘土味和一种更深的颓败气息。车子发动,喷出一股淡淡的尾气,汇入县城的车流,留下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卷沉甸甸的钞票,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综合班设在最里面一排平房。推开门,一股陈腐的粉笔灰味和汗味扑面而来。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十人,大部分都低着头,眼神空洞或带着一种被放逐的茫然。讲台上站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姓李。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讲着“基础会计”的借贷关系,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崭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味,封面上“语文”、“数学”、“英语”的字样像几道嘲讽的目光。翻开书,那些公式、单词、定义,依旧是面目可憎的陌生符号。李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催眠曲。窗外的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破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一只苍蝇在光斑里徒劳地撞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脑子里自动切换成昨晚在网吧鏖战《魔兽世界》的激烈画面,键盘敲击的噼啪声、队友的嘶吼声、技能释放的光效…远比这枯燥的课堂生动一万倍。

“陈阳同学!”

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我猛地惊醒,抬起头,对上他镜片后严厉的目光。

“请你回答一下,什么是‘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 他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看戏的麻木或幸灾乐祸。

我茫然地站起来,看着黑板上那串天书般的符号和文字,脑子里一片空白。昨晚副本里BOSS掉落的装备名字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我…我…” 支吾了半天,最终在老师越来越沉的脸色和周围压抑的低笑声中,颓然低下头,“不知道。”

“坐下!”李老师的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惯常的疲惫,“心思放正地方!这里是学校,不是游戏厅!”

游戏厅?不,是网吧。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属,我的王国。

学校后墙外,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深处,藏着几家烟雾缭绕、招牌油腻的网吧。“极速”、“奔腾”、“E网情深”…闪烁的霓虹灯在白天也显得鬼祟。推开“极速”那扇沾满指纹的玻璃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瞬间包裹上来——劣质香烟的辛辣、汗液的酸馊、方便面调料包的油腻甜香、还有无数台电脑主机散发出的、闷热的塑料和电子元件的气息。空气浑浊得如同固体,光线昏暗,只有屏幕上闪烁的游戏光影和烟头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过早显露出麻木或亢奋的脸。

这里,才是我的“综合班”。角落那台编号17、键盘油腻、耳机一边没声的机子,是我固定的“王座”。一坐下,插上那张用假身份证办的会员卡,登录《魔兽世界》,现实世界那令人窒息的失败感和父亲的期冀,就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艾泽拉斯大陆的风吹过耳畔(虽然耳机里只有滋啦的电流杂音),手中的武器挥砍出炫目的光影,团队频道里队友的呼喊(夹杂着各种粗口和方言),攻陷副本BOSS那一刻的快感…那种即时反馈的巨大刺激和虚拟世界里的“强大”与“被需要”,像海洛因一样精准地击中了我空虚的神经末梢。在这里,我不是那个被老师点名答不出问题的废物,不是父亲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是“暗夜战神”,是团队的核心输出,是公会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屏幕的光映着我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疯狂敲击,眼睛死死盯着闪烁的画面,整个世界浓缩在眼前这方寸之间,时间失去了意义。

网费、点卡、夜宵、烟钱…父亲给的那卷厚厚的钞票,像流水一样淌进了网吧老板油腻的抽屉,换来的是一串串虚拟的数字和短暂的颅内高潮。当钱快见底时,撒谎成了必备技能。

“爸,学校要交资料费,买辅导书。”

“妈,我们实训课要买工具,老师指定的,特别贵…”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有时带着怀疑的质询,有时是疲惫的叹息,但最终,伴随着手机短信“叮”的一声提示音,银行卡里总会多出一笔钱。那冰冷的数字到账提示音,成了我通往“极乐世界”的通行证,也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我早已麻木的羞耻心上。我和父亲之间,只剩下这赤裸裸的金钱往来。他用金钱买一个“儿子在好好上学”的幻象,我用这金钱购买片刻逃离现实的麻醉。我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虚伪的平衡,像两个在悬崖边跳着危险双人舞的囚徒。

然而,幻象终究是脆弱的,尤其在现实冰冷的规则面前。

高二上学期,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晚自习。教室里灯光惨白,李老师慢悠悠地讲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财经法规。我缩在角落,课本下压着手机,屏幕亮着,正和游戏里的“老婆”在QQ上打得火热,商量着晚上副本开荒的战术安排。虚拟世界里的柔情蜜意和并肩作战的豪情,远比这枯燥的条文生动百倍。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陈阳!你在干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在头顶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手机“啪嗒”掉在地上。抬头,正对上李老师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厚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弯腰,一把捡起我的手机,屏幕上还没来得及退出的聊天记录和游戏界面一览无余。

“晚自习玩手机?还…还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李老师气得手指都在抖,指着屏幕上的聊天内容,“你…你简直无可救药!综合班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全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审视。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愧,是一种被当众扒光的愤怒和难堪。又是这种眼神!和初中时在全校大会上被通报时一模一样!

“我玩什么关你屁事!” 压抑的怒火和长久积累的逆反像火山一样爆发,我“嚯”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这破综合班谁他妈稀罕待?!你以为我想来?!”

死寂。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李老师。他大概从未遇到过如此公然、如此粗鄙的顶撞,尤其还是来自一个靠关系塞进来的学生。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种铁青。

后果是迅疾而冰冷的。父亲再次被“请”到了学校。这次不是在教导处,而是在校长那间同样简陋却透着点威严的办公室里。我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板,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陈老板,不是我们不教,实在是令郎…唉!” 校长的声音带着官腔和无奈,“屡教不改!影响极坏!这次公然辱骂老师,性质太恶劣了!综合班是升学班,要保证学习氛围的!你看这…”

父亲的声音传来,不再是以前的愤怒咆哮,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浓浓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妥协意味的沉闷:“校长,李老师,实在对不住…这孩子,我…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您看…能不能再给个机会?”

“机会?”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种被羞辱后的愤懑,“我给过他多少次机会了?他珍惜过吗?陈老板,不是我不讲情面!他这态度,留在综合班,对其他想学习的孩子不公平!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李老师!” 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老陈,” 校长的声音打断了父亲,“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你看…要不,给陈阳换个环境?职业班那边,管理相对宽松一些,压力也没那么大,学门手艺也挺好…”

门外的我,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涌上一股奇异的、病态的轻松感。职业班?那个传说中混混扎堆、老师睁只眼闭只眼、混两年就直接打包送去工厂的地方?

办公室里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父亲那沉重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门板,砸进我的耳朵里:

“……好。那就…麻烦校长,安排他转去职业班吧。”

门开了。父亲走了出来,脸色灰败,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翻涌着我无法理解也拒绝去理解的复杂情绪——失望?疲惫?愤怒?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彻底击败的无力?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走吧。”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办公楼。外面阳光刺眼,照在父亲那件价格不菲却显得格外落寞的夹克上。他挺直的腰背,似乎在这一刻又佝偻了下去,步伐沉重。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脚下被踩得板结的黄土地上。职业班…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心里没有失落,反而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一种近乎堕落的轻松感弥漫开来。终于,不用再装了,不用再顶着“综合班”这块徒有其表的招牌,不用再忍受那些看垃圾一样的目光和那些永远听不懂的课程了。职业班,那个“老鼠屎”该待的地方,听起来…自由多了。

父亲沉默地开着车,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收音机里播放着嘈杂的流行歌曲,被他粗暴地关掉。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为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像砂轮磨过铁锈。

“什么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顶回去,语气里带着残留的叛逆。

“为什么非要这样?!” 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叫,吓了我一跳。他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我给你铺路!我给你钱!我把你送进综合班!你就非要…非要往烂泥坑里跳?!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想证明你老子是个废物?!连个儿子都管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吼,脖颈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最后一句,几乎是破音而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自我厌弃。

恨他?我愣住了。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愤怒,我竟一时语塞。恨吗?好像并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那条他铺好的路,太挤,太闷,太亮,亮得让我无处躲藏。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能让我喘口气,能让我那匹无处安放的野马,不用再被套上它永远也适应不了的缰绳。

“我…没恨你。” 我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就是…学不进去。综合班…太难受了。”

父亲没有再说话。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厢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的困兽。那喘息声,沉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悸。

车子最终停在家楼下。父亲没有立刻下车,他沉默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挡风玻璃,看到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许久,他才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时,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背影在傍晚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惫和苍老。

我跟着下了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洞里。手里还攥着那张从综合班转到职业班的、轻飘飘的转班通知单。职业班…我低头看着那张纸,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也好。总算…能喘口气了。那匹在父亲铺就的“正途”上撞得头破血流的野马,此刻终于被放逐到了它“该去”的旷野。只是这片旷野,是真正的草场,还是另一片更深的、无法回头的泥沼?

职业班的两年,像一桶廉价却劲头十足的劣质酒精,在翘课、睡觉、打架和网吧包夜的混沌里肆意挥洒,直到被毕业实习的闸门粗暴截断,泄洪般冲进了那弥漫着铁锈味的现实……

第六章:闸阀、泡面与包夜(2008)

2008年5月,初夏的风里带着江南特有的潮热和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味。我穿着学校统一发的、肥大不合身的深蓝色工装,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廉价蛇皮袋,站在了苏州相城区一家名为“宏达精密阀门”的工厂大门口。

巨大的铁门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排排灰白色的厂房,像巨大的水泥盒子。机器的轰鸣声浪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如同持续不断的低吼,扑面而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屑粉尘和某种化学冷却液的混合气味,浓烈而呛人。

身边是几十个同样穿着崭新(却廉价)工装的同学,脸上混杂着初出茅庐的兴奋、对未知的茫然,还有一丝即将被投入巨大工业齿轮的惶惑。带队老师扯着嗓子,在机器的噪音里喊话,声音被撕扯得断断续续,无非是“服从安排”、“好好干”、“注意安全”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站在人群边缘,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片陌生的钢铁丛林。阳光有些刺眼,落在厂房冰冷的金属外墙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一种混杂着逃离校园的轻快、对“自由”的向往,以及一丝“老子终于能自己挣钱了”的莫名豪情,在胸口鼓胀。实习?打工?听起来比坐在教室里听天书有意思多了。这轰鸣的机器,这陌生的城市,这没有父亲阴影和老师唠叨的空气,都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属于“大人世界”的、略带铁锈味儿的自由气息。我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油污的空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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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达阀门的车间,像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钢铁胃袋。巨大的冲压机带着千钧之力“哐当!哐当!”地砸下,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水泥地微微震颤,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传送带像不知疲倦的长蛇,蜿蜒着,将一个个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阀体毛坯或半成品零件运送过来。空气里永远飘浮着细密的金属粉尘,在从高大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灰色雪。机油味、铁锈味、冷却液刺鼻的化学气味,还有汗水的酸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底层的独特气息。

我的岗位在一条相对“轻松”的装配流水线末端。面前是一个不停移动的工位板,上面躺着一个个黄铜或铸铁的阀体。我的任务简单到近乎机械:拿起旁边料盒里的橡胶密封圈,准确地塞进阀体上一个特定的凹槽里;然后,拿起一个薄薄的金属垫片,覆盖在密封圈上;最后,拿起一个同样冰冷的螺母,用气动扳手——“滋!”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将它拧紧。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简单,却容不得丝毫懈怠。流水线的速度恒定,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刚开始的新鲜感,在重复了不到一百次后,就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麻木。眼睛盯着那个小小的凹槽,手指凭着本能去抓取橡胶圈、垫片,拧紧螺母。手臂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气动扳手的噪音成了唯一的节奏点。大脑一片空白,像被这单调的重复彻底格式化了。偶尔走神,密封圈塞歪了,或者螺母没拧到位,旁边工位负责质检的、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就会用他那沾满油污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敲打我的工位板,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催促。连训斥都懒得给。

八小时?那是理论。加班是常态。为了赶一批出口的订单,连续几天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是家常便饭。走出车间大门时,腿像灌了铅,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耳朵里还残留着机器轰鸣的幻听,“嗡嗡”作响。鼻孔里全是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洗几遍都洗不掉。最难受的是眼睛,被粉尘和疲劳刺激得布满血丝,又干又涩,看东西都像蒙着一层灰翳。

月底,终于领到了人生第一份“工资”。几张薄薄的百元钞,夹杂着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零钱。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扣掉住宿费(工厂提供的集体宿舍,八人间,上下铺,潮湿拥挤,汗味脚臭味终年不散)、水电费、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工装押金”,剩下的,不到八百块。

八百块。在2008年的苏州工业区,只够最基本的生存。食堂的饭菜像猪食,清汤寡水的白菜萝卜里偶尔能捞出几片薄如蝉翼的肥肉,米饭粗糙得硌嗓子。外面小饭馆的盖浇饭动辄十几块,太奢侈。

于是,宿舍里那口功率小得可怜的电热锅,成了我的生命线。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拥挤嘈杂的宿舍,在室友们打牌、看山寨手机里下载的盗版电影或者用劣质功放放网络神曲的喧嚣中,我默默地拿出电热锅,接点水龙头里带着漂白粉味的自来水。水烧开,扔进一把从厂门口小超市买的、最便宜的、一块五一包的简装挂面。面条在浑浊的水里翻滚,煮熟了,捞出来,倒进一个磕掉了漆的搪瓷盆里。没有青菜,没有鸡蛋,更没有肉。唯一的佐料,是一包同样廉价的、味精味冲鼻的粉状调味包,撒上去,用筷子搅一搅。一碗清汤寡水、毫无油星的白水面条,就是晚餐,也是宵夜。

面条滑进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饱胀感,却驱不散骨头缝里渗出的疲惫和空虚。看着搪瓷盆里清汤寡水的面汤,再看看室友们偶尔买回来的、散发着诱人油香的炒饭或卤鸡腿,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但很快,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压倒了饥饿感——网吧。对,只有在那里,我才能重新呼吸,才能找回一点活着的“感觉”。

厂区围墙外,不到两百米,就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网吧——“奔腾时代”。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晚闪烁着俗艳的光芒。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那股熟悉的、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烟味、汗味、方便面味、还有无数台机器散发出的燥热。巨大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键盘鼠标的噼啪爆响、游戏里激烈的技能音效和喊杀声、QQ消息的滴滴声、还有玩家们忘情的嘶吼或咒骂。

这里,才是我的“充电站”,我的“疗养院”。《魔兽世界》的图标像一个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双击,登录。当熟悉的登录音乐(即使耳机里带着杂音)响起,当角色“暗夜战神”威风凛凛地站在主城铁炉堡的熔岩光芒中,流水线的噪音、手臂的酸痛、嘴里残留的味精面汤味、银行卡里那可怜的余额数字…所有属于现实世界的沉重和不堪,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虚拟世界的光影和声效淹没了感官,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飞舞,精神高度亢奋。副本里,我是团队不可或缺的DPS,我的操作能决定BOSS的生死;战场里,我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敌人的倒下带来巨大的成就感;公会频道里,我是受人尊敬的“大佬”,一句“战神来了”就能引来一片呼应。那种被需要、被认可、甚至被崇拜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时间在激烈的战斗和队友的互动中飞速流逝。一局打完,意犹未尽,再来一局!不知不觉,窗外天色由浓黑转成灰白。

包夜,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八个小时,只需要十块钱。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两块钱。这就是我在“奔腾时代”的全部开销。比吃一顿有肉的盖浇饭便宜多了。

凌晨三四点,是网吧最“嗨”也最诡异的时候。空气浑浊得如同固体,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大部分屏幕都亮着游戏或电影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亢奋的脸。有人熬不住,歪在油腻的沙发椅上睡着了,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有人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角落里偶尔传来压抑的争吵,或者某个家伙因为爆了件好装备而忘乎所以的狂笑,声音嘶哑,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睛干涩发痛。手指因为长时间操作而有些僵硬。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胃里空得发慌。但屏幕上的战斗正进入白热化,公会团本开荒到了关键时刻,团长在YY里嘶吼着指挥。我不能掉链子!我用力眨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拿起还剩一口的矿泉水瓶,灌下最后一点带着塑料味的凉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继续!键盘敲击声在凌晨死寂的网吧里显得格外清脆。为了部落!为了装备!为了那点可怜的、虚幻的荣耀!

清晨六点五十,副本终于打通。屏幕上跳出金灿灿的成就框和满屏的掉落物品。YY里一片欢呼和庆祝。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眩晕感瞬间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瘫在油腻的沙发椅里,像一滩烂泥。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是屏幕上还在闪烁的胜利光芒,和耳机里残留的队友兴奋的喊叫。

七点整,刺耳的闹钟铃声在手机里炸响。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网吧里灯光惨白,空气污浊。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喉咙干得冒火,嘴里发苦。脸上油腻腻的,沾满了灰尘和熬夜的分泌物。

冲进厂区大门,在打卡机发出“滴”声的最后一秒,把手指按上去。然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梦游一样飘进巨大的、已经轰鸣作响的车间。熟悉的噪音、气味瞬间将我包围。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巨蟒,已经开始了它无情的蠕动。拿起橡胶圈,塞进凹槽,放上垫片,拿起气动扳手——“滋!”

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眼前的阀体轮廓模糊不清。手臂酸痛无力,气动扳手差点脱手掉下去。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恶心翻涌上来。旁边工位质检员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带着无声的催促。我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眩晕感,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流水线的节奏。

“滋!” “滋!” “滋!”

气动扳手单调的尖叫,像丧钟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渴望着睡眠。而支撑我站在这条流水线前,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动作的唯一动力,是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和它们能换来的、在“奔腾时代”里短暂燃烧的几个小时虚幻的“活着”的感觉。

车间的窗户很高,望出去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厂房切割的狭窄一角。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麻木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感觉自己和流水线上那些冰冷的阀体零件,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都是这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被设定好程序,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地磨损、消耗,直到报废。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冰冷的金属阀体上,瞬间被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流水线的鞭子抽干了最后一丝新鲜感,机油味的囚笼让我再也忍无可忍,骨子里那点野性像生锈的弹簧一样不断地反弹——逃!一个犹如被残酷战场吓破胆的懦夫想法悄然滋生,时时刻刻的想逃回那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

第七章:出走的背影(2008-2010)

家,这个曾经被我抛在身后、喊着“不混出名堂不回来”的地方,此刻像一个温暖的、带着饭菜香气的避风港,瞬间包裹了我疲惫不堪的身心。

父母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母亲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排骨汤、红烧肉、炖得软烂的鸡…似乎要把我在苏州三个月掉的二十斤肉一夜之间补回来。父亲虽然话不多,但眼神里的担忧和打量是藏不住的。他们默契地没有过多追问我在苏州工厂的细节,只是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在家歇着”、“把身体养回来”。

这份无微不至的“溺爱”,起初像甘霖,滋润着我被流水线榨干的身体和灵魂。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不用再忍受机器的轰鸣、工头的呵斥、网吧包夜的透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吃饱了,就缩回自己房间,打开那台配置不错的电脑(父亲前两年生意顺遂时给我配的),一头扎进《魔兽世界》的虚拟王国。艾泽拉斯的风光依旧壮丽,副本的战斗依旧热血沸腾。在这里,我依旧是呼风唤雨的“暗夜战神”,享受着队友的簇拥和虚拟的荣耀。现实世界的压力、未来的迷茫,都被暂时屏蔽在游戏的光影之外。

时间像滴漏里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滑过。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像一颗被遗忘在温暖淤泥里的种子,沉溺在这份安逸里,彻底停止了生长。身体是养回来了,脸颊甚至比去苏州前还圆润了些。但精神却日益萎靡,像一株不见阳光的豆芽菜。每天的生活只剩下吃饭、睡觉、打游戏。昼夜颠倒,房间里终年拉着窗帘,弥漫着烟味和隔夜泡面汤的酸馊气。

母亲起初的欣喜渐渐被担忧取代。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敲门:“阳阳,出来活动活动吧?老对着电脑伤眼睛…”“阳阳,妈熬了绿豆汤,清热解暑…” 她的声音带着试探,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焦虑。我总是含糊地应着“知道了”、“马上就好”,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直到门外脚步声远去。

父亲的态度则从最初的默许,渐渐变得烦躁和难以容忍。饭桌上,他不再像刚回来时那样沉默,而是会皱着眉,看着我这个穿着睡衣、头发油腻、眼神涣散的儿子,语气生硬地问:

“打算在家待到什么时候?”

“游戏能当饭吃?能养活你自己?”

“年纪轻轻,就这么烂在家里?”

我通常是埋头扒饭,含糊地应付:“嗯…快了…再歇几天…”“知道了…烦不烦…” 心里却涌起一股叛逆的烦躁。家不就是让人待的吗?我又没出去惹事!父亲那些带着训斥意味的问话,像针一样刺破了我安逸的泡泡,让我感到难堪和不耐烦。

冲突像地底的岩浆,在平静的表面下不断积聚。

那天下午,我又鏖战到凌晨,天快亮才睡下。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炸响,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我被吵得心烦意乱,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终于,铃声停了。没过多久,我房间的门被“咚咚咚”地用力敲响,伴随着父亲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陈阳!开门!”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装死。

“砰!”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刺眼的光线涌进来,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座压抑的火山。

“聋了?!电话响了八百遍!楼下王叔找你!说是什么…什么阀门厂的工友!有急事!” 父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目光扫过我房间里的一片狼藉——烟灰缸堆满烟蒂,泡面桶散发着隔夜的酸馊味,屏幕上游戏角色还在傻站着。

“工友?” 我脑子还懵着,睡眼惺忪,“什么工友…不认识…” 我嘟囔着,只想继续睡。

“不认识?!”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点燃的引信,“人家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说打你手机不通!找你急事!你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胸膛起伏,指着我,“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回来快两年了!除了打游戏!你还干了什么?!啊?!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正事不干!就知道啃老!窝囊废!”

“窝囊废”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五年的迷茫,苏州工厂的挫败,回家后日渐加深的自我厌弃,被父亲这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彻底点燃!一股混合着巨大屈辱、不甘和破罐破摔的邪火“腾”地窜上头顶!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嚯”地从床上弹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瞪着父亲,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不顾一切的嘶吼:“对!我就是废物!我就是烂泥!行了吧?!你满意了?!你除了会骂我!会打我!你还会什么?!从小到大!你就没正眼看过我!我在你眼里永远都是个废物!”

吼完,我像疯了一样,猛地转身,冲向衣柜!粗暴地拉开柜门,扯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登山包——这是父亲前几年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一次都没用过。我像发泄一样,把床上、椅子上散落的几件衣服、洗漱用品,不管不顾地胡乱塞进包里,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把包扯破。那台笔记本电脑,是我唯一的“财产”,也粗暴地塞了进去,充电线胡乱一卷。我还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我在家碍着你眼了?!嫌我多余?!嫌我废?!那你当初别生我啊!把我丢河里淹死算了!省得现在拖累你!”

“你…你个畜生!” 父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瞬间布满血丝,那眼神里的失望和痛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扬起手,带着一股积攒了全部残存力量的劲风,狠狠地朝着我的脸扇了过来!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脆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上先是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像被烙铁烫过。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嘴里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我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慢慢转过头,看向父亲。

他也愣住了。那只刚刚扇了我耳光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他看着我的脸,看着他那只手,眼神里充满了错愕、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痛苦。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动手,更没想到自己仅存的力量还能打出这样一记耳光。愤怒的潮水瞬间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荒滩和无边的疲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像燃烧的汽油,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网吧包夜的疲惫,工厂流水线的麻木,回家后如同废物的窒息感,父亲日益衰败却依旧冰冷的审视,母亲无声的失望…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记耳光带来的剧痛和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催化下,轰然爆发!

“打啊!再打啊!”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嘶哑,带着破音,“打不死我你就不姓陈!你除了会打人!你还会干什么?!嫌我废?!我是你生的!我这德性随谁?!啊?!随谁?!”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捅向父亲最痛的地方。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煞白如纸。那只悬着的手颓然垂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的痛楚,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绝望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深陷的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滚落。

母亲听见动静尖叫着冲了进来,带着哭腔扑到父亲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惊恐地看着我:“阳阳!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他…他是你爸啊!”

看着父亲煞白的脸、滚落的浊泪、和母亲惶恐绝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我,甚至压过了脸上的疼痛。

我没有理会母亲,也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拉上背包拉链,动作因为激动而笨拙颤抖。拉链卡住了,我暴躁地用力一扯,“刺啦”一声,拉链头崩坏了。我不管,把沉甸甸的背包甩到背上,硌得肩膀生疼。

“阳阳!你疯了吗!快放下!” 母亲扑过来想拉住我,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我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沾了灰尘的拖鞋,声音因为压抑到极致而带着一种非人的嘶哑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不用你们管!我走!现在就滚!滚得远远的!省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咒和对未来的盲目自信,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你们等着!我陈阳不混出个人样!不赚够大钱!不把这身废物的皮扒下来风风光光地回来!我这辈子都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吼完,我像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转身,拉开防盗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萧瑟冰冷的秋风里。

“砰——!”

身后传来防盗门重重关上的巨响,隔绝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也隔绝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背着沉重的背包,脚步踉跄地冲下楼梯,一步两级,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空洞而慌乱的回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挨打,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冷风灌进领口,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却吹不散脑子里那团燃烧的、混乱的火焰——混杂着委屈、不甘,还有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突然释放的、近乎狂妄的“自由”感!

冲出单元门,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着一股生铁般的腥甜。我茫然地站在楼下的空地上,像一只刚刚挣脱锁链的困兽。去哪里?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炽热:离开!去南方!去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地方!我要赚钱!赚大钱!我要证明给陈建国看!离了他!我陈阳一样能顶天立地!我要风风光光地回来!让他收回那句“废物”!

脸上残留的屈辱泪痕被风一吹,又冷又痒。我用力抹了一把,狠狠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吸入了力量和决心。我挺直了腰背,把背包带子往上狠狠一勒,勒得肩膀生疼。然后,迈开腿,朝着汽车站的方向,朝着我心中那个象征着机遇、财富和自由的“南方”,大步走去!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坚定、有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情!风卷起我单薄外套的下摆,拍打着背包。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身后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在深秋灰暗的天色里,像一个即将被我甩在身后的、陈旧的起点。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一台电脑,和一颗被屈辱点燃、又被狂妄的自信填满的年轻的心。那匹心中躁动不安的野马,在极致的愤怒和“证明自己”的渴望驱使下,终于挣脱了所有羁绊,向着它自以为是的、遍地黄金的南方旷野,奋蹄狂奔而去!它以为奔向的是无垠的金色草场,却不知脚下,早已是松动的流沙。

第八章:流沙(2010-2015)

2010年初春,广州的空气像是浸透了机油和汗水的湿抹布,沉重地捂在脸上。火车站广场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汹涌,南腔北调的方言、劣质扩音器的吆喝、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噪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沌之海。

我背着那个在苏州工厂就跟着我、如今拉链彻底坏掉、用一根尼龙绳草草捆住的旧登山包,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挤出出站口。浑浊的热浪夹杂着汽车尾气、廉价香烟和汗液的酸馊味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鼻腔。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车流,高架桥纵横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远处林立的高楼在雾霾中影影绰绰,反射着冰冷的光。巨大的广告牌上,妆容精致的模特和流光溢彩的商品,俯瞰着脚下这片喧嚣与尘土。

我站在广场边缘,像一粒被巨浪抛上岸的沙砾。背包带子勒进单薄衣服下的肩膀,硌得生疼。脸上还残留着离家时那记耳光火辣辣的幻痛,心里却鼓荡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情。自由!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带着铁锈和尘埃,带着无限可能!我深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仿佛吸入了力量。广东!这片传说中的热土!老子来了!我要在这里扒掉身上那层废物的皮,我要混出个人样!我要让陈建国看看,没有他,没有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我陈阳照样能顶天立地!

胸中那匹野马再次嘶鸣,甩开蹄子,一头扎进了眼前这片由钢筋水泥、霓虹灯和汗水构筑的、巨大的、未知的丛林。它以为奔向的是无垠的草场,却不知脚下,早已是松动的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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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言壮语在现实的铁壁上撞得粉碎,只用了不到一周。

揣着离家时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我像只无头苍蝇,一头扎进了广州庞大而冰冷的劳务市场。巨大的招工广告牌林立,“急招”、“高薪”、“包吃住”的字眼像诱饵,闪烁着虚幻的光芒。中介公司狭小的门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眼神里带着渴望和茫然的年轻人。操着蹩脚普通话、唾沫横飞的中介拍着胸脯保证:“电子厂!流水线!月薪三千!包吃住!名额有限!先交三百押金!”

押金?我捏着口袋里越来越薄的钞票,犹豫着。旁边一个看起来老练些的打工仔低声嗤笑:“信他个鬼!交钱就上当!进去干几天就找茬把你赶出来,押金别想要!” 我心里一咯噔,默默退出了拥挤的人群。

几天下来,我像一块被挑拣的廉价抹布,在各个招工点、工厂门口徘徊。没有学历(职校肄业证?那玩意儿跟废纸没区别),没有技术(在阀门厂拧螺母的经验?没人认),甚至连一张像样的身份证复印件都皱巴巴的。唯一能填写的,只有“力气”这一项。

终于,在番禺一个尘土飞扬的城乡结合部,一个皮肤黝黑、挺着啤酒肚的包工头,在路边一堆蹲着等活的人群里,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背包。

“喂!小子!搬砖会不?小工!一天八十,管中午一顿!干不干?”

他嘴里叼着烟,眯着眼打量我,像在打量一头牲口。

“干!” 我几乎是立刻站起来,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八十块!管饭!这就是我在这片巨大丛林里找到的第一个落脚点。

工地。巨大的基坑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搅拌机的轰鸣震耳欲聋,卷扬机吱吱呀呀地吊着沉重的预制板。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粉尘、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我的工作简单粗暴:把堆成小山的红砖,用一块粗糙的木板,一次十几块,搬到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下。木板边缘粗糙,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沉重的砖块压在背上,每一次迈步,膝盖都在打颤。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劣质的迷彩服,糊住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裸露的皮肤和头皮,水泥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呼吸都带着灼痛。

第一天下来,肩膀和后背磨掉了一层皮,火辣辣地疼。两条腿像灌了铅,几乎拖不动。晚上,挤在工棚里用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通铺上。几十号人挤在一起,汗味、脚臭味、劣质白酒味、还有伤口散发的淡淡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我蜷缩在角落,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身上盖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薄毯。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意识却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环境的恶劣而异常清醒。窗外是城市远处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我攥着工头下午塞给我的、一张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手指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心里那点离家时的豪情,被沉重的砖块和身体的剧痛砸得粉碎。这就是我要的“人样”?这就是我逃离那个家追寻的“自由”?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了上来。八十块,远不够想象中的“混出人样”。

——

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块真正的砖头,被扔到哪里就在哪里喘息。工地散工、电子厂流水线插件工、仓库搬运工、大排档后厨打杂…我在城市最肮脏、最疲惫的角落辗转。工作换来换去,境遇却惊人地相似:干着最底层的体力活,拿着微薄的薪水,忍受着呵斥、克扣和无视。

电子厂流水线,比苏州的阀门厂节奏更快。传送带像催命符,手指要精准地插进细小的孔洞,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坐就是十二个小时。下班时,手指僵硬麻木,眼前发花,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工钱按件计,手慢一点,月底到手的钱就少得可怜。组长是个刻薄的中年女人,稍有不慎,尖利的斥骂就劈头盖脸砸下来:“手残啊你!这么慢!不想干滚蛋!外面排着队想进来的多的是!”

仓库搬运工,更考验纯粹的体力。沉重的货箱压在肩膀上,一步一步挪上陡峭的货车跳板。汗水模糊视线,脚下打滑,货箱砸在脚背上,钻心的疼。咬着牙,一声不吭。晚上回到租住的、比工地工棚好不了多少的城中村单间(月租三百,不到十平米,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摇摇欲坠的桌子),脱下袜子,脚背一片青紫肿胀。

大排档后厨,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夏天灶台边如同蒸笼,汗水混着油污往下淌。老板脾气暴躁,生意不好就摔盘子骂娘,脏活累活都推给我。洗堆成小山的油腻碗碟,双手被洗涤剂泡得发白发皱;处理腥臭的下水,恶心得一天吃不下饭。有一次端汤,手一滑,滚烫的汤汁泼到手臂上,瞬间烫起一片水泡。老板冲过来,不是关心,而是破口大骂:“眼睛长屁股上了?!这汤不要钱?!扣你工资!”

钱。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脖颈。房租、水电、最便宜的快餐(通常是五块钱一份的、只有几片菜叶和肥肉的盒饭)…这些最基本的生存开销,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那点可怜的工资。生病更是不敢。一次重感冒,发着高烧,浑身酸痛。躺在出租屋冰冷的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洇开的水渍,听着隔壁情侣的争吵和楼下麻将馆的喧嚣。身体冷得发抖,额头却滚烫。喉咙干得像着火,爬起来想倒杯水,暖水瓶却是空的。那一刻,巨大的孤独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不是委屈,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世界抛弃的寒冷。咬着牙,裹紧唯一一床薄被,硬扛了两天,烧才退下去。那两天,只靠床头剩下的小半包饼干和自来水撑过去。

物质的重压像不断收紧的绞索,而精神上的荒芜,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我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在巨大的城市机器最不起眼的位置,日复一日地磨损、消耗。没有朋友,没有目标,没有未来。下班后的时间,空洞得可怕。偶尔去网吧,对着屏幕,却再也找不到当年在苏州“奔腾时代”里那种忘我的激情。虚拟世界的荣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更多的时候,是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被城中村握手楼切割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灰蒙蒙的天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各个部位残留的酸痛在提醒着自己还活着。巨大的虚无感,像流沙,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意志。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沙漠里,出现了一小片绿洲——小芬。

她是我在电子厂流水线上认识的。一个同样来自外省农村的女孩,比我小一岁,在流水线另一头负责检验。她个子不高,瘦瘦的,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带着长期熬夜的苍白和疲惫,但眼睛很亮,像蒙尘的玻璃珠里透出的光。休息的间隙,我们偶尔在嘈杂的休息区角落碰面,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吃着自带的饭盒(也是简单的青菜米饭),或者低头看一本卷了边的、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旧杂志。

一次,我搬物料箱经过她的工位,箱子太重没抓稳,掉下来几个零件。她没像组长那样骂人,反而默默地蹲下来帮我捡。抬起头时,对我腼腆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疲惫,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房。

像两株在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互相汲取着一点可怜的温暖。下班后,偶尔一起在厂区外脏乱的小吃摊,合点一份最便宜的炒粉,分着吃。或者,在城中村狭窄、灯光昏暗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一走,避开汹涌的人流和刺鼻的垃圾堆。聊什么呢?聊各自遥远的、模糊的家乡,聊流水线上烦人的组长,聊厂门口那家包子铺今天又涨价了…话题琐碎而沉重,但有人倾听,有人回应,就足以暂时驱散那蚀骨的孤独。她的存在,像寒夜里一根微弱但真实存在的火柴,让我这片流沙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可以攀附的、虚幻的支点。

我们挤在我那间狭小、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承载了两个年轻身体笨拙的取暖和慰藉。黑暗中,紧紧拥抱,仿佛能从对方冰凉的皮肤下汲取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力量。她的身体很瘦,肋骨清晰可触。激情褪去后,是无边的疲惫和更深的茫然。黑暗中,我们并排躺着,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城市噪音,感受着彼此温热的呼吸,却都沉默着。未来?像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遥远而不可企及。

小芬很节俭。她会把厂里发的劳保手套带回来,破了的地方仔细缝补好再用。会把食堂免费的米饭多打一点,晚上带回出租屋,用我的电热锅煮点青菜,就是一顿饭。每次我拿到工资,想带她出去吃点好的,哪怕只是街边好一点的快餐店,她总是摇头,轻声说:“省点吧,阳哥。房租又快交了。” 她眼里有着和我一样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的、属于女性的忧虑。

裂痕,在现实的挤压下悄然出现。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破旧的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热空气。我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坐在床边,对着桌子上摊开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一堆硬币发愁。刚交完房租水电,手里只剩下不到两百块,要撑到下个月发薪日。小芬洗完澡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裙,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走过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钱,没说话,默默地拿起电热锅准备煮面。

“芬…” 我声音干涩地开口,“这个月…又没剩下什么。”

她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电热锅烧水发出的微弱“滋滋”声。

“我们…”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攫住了我,“…就这样下去吗?”

小芬转过身,脸上带着水汽,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她看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像穿透了我,看到了某种更远、更绝望的东西。

“阳哥,” 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看得到头吗?”

我愣住了。头?什么是头?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流水线和城中村出租屋里?在永远追不上的房租和物价里?在像螺丝钉一样磨损消耗、却看不到任何改变的日复一日里?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我看不到。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灰暗。

小芬低下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声音更低,几乎被水声淹没:“我家里…给我打电话了。我妈…托人在老家给我相看了一个对象…在镇上开修理铺的…家里有房…说人…老实…”

她的话没说完,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开了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赖以取暖的幻象。

空气凝固了。电热锅的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脸。我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桌上那几张可怜的钞票,看着小芬单薄沉默的背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冬天的寒风更刺骨。修理铺…有房…老实…这些朴素的、现实的字眼,像重锤一样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是啊,我能给她什么?除了这间潮湿发霉的出租屋,除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焦虑,除了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苦熬?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显得苍白可笑。

那天晚上,我们背对背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鸿沟。谁也没有再说话。黑暗中,能听到她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肩膀微微耸动。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安慰。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片被城中村灯光映照得泛红的、肮脏的天空。那匹曾经以为奔向自由的野马,此刻深陷在冰冷的流沙里,连带着身边最后一点微弱的温暖,也一起被无声地吞噬、掩埋。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没过几天,在她家人的催促下与我做出最终的道别,我没有挽留,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给不了她任何的保证,与其遥遥无期的幻想,不如就此放手希望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原来你情我愿的感情终究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就像曾经满腔热血的我怀揣着赚大钱干大事的凌云壮志也败给了自己的无才无学一无是处……

第九章:归途的号啕(2015)

2015年的冬天,广州城中村的夜晚湿冷刺骨,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劣质霓虹灯管在油腻潮湿的巷子上空闪烁,“隆江猪脚饭”、“川湘小炒”、“24小时便利店”的字样在污浊的空气里晕染开一片片廉价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地沟油的腻味、垃圾发酵的酸腐、劣质香水的甜腥,还有各种方言口音的叫卖和争吵,像一锅永远在沸腾的、令人作呕的杂烩汤。

我蜷缩在“老四川”大排档角落一张油腻腻的塑料凳上。面前一张同样油腻的矮桌上,摆着三四个空了的珠江啤酒瓶,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白瓷杯。一盘几乎没动过的、凝结着白色油脂的回锅肉炒饭,散发着冰冷的腻味。劣质白酒的辛辣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怎么也烧不暖这透骨的寒意。

就在刚才,又一场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浇透了收工回来的我。单薄的工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更糟的是,裤袋里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山寨手机,在弯腰躲雨时掉进了路边的臭水沟。捞出来时,屏幕彻底黑了,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味。那里面,存着我刚刚结算的、下个月房租和饭钱——八百块现金,被水泡得湿透,皱巴巴地粘在一起,像一团肮脏的废纸。

钱没了。手机坏了。湿透的衣服冰冷地裹着身体。明天还要上工,去那个永远弥漫着甲醛和粉尘味道、工头骂骂咧咧的家具厂打磨板材。生活的恶意,像这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毫无怜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堤坝,轰然决堤。酒精在冰冷的身体里徒劳地燃烧着,却只让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憋屈更加灼热、更加尖锐。视线开始模糊,喉咙里像堵着一大团滚烫的、带刺的棉絮。我猛地抓起桌上那瓶还剩小半的劣质白酒,仰起头,对着喉咙狠狠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像烧红的刀子,割过食道,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形。大排档昏黄的灯光,食客模糊的身影,老板不耐烦的吆喝,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和噪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那团堵在喉咙里的、滚烫带刺的棉絮,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闸门——

我像个溺水濒死的人,不顾一切地扑向旁边那张同样油腻的桌子,一把抓起桌上那台油腻腻的、插着充电线的公用座机!手指因为冰冷、酒精和巨大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话筒。那几个烂熟于心的数字键,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指尖发痛。我死死盯着那排模糊的按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一个数字,一个数字,重重地、几乎要把塑料按键按碎般地,戳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劣质白酒的辛辣在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温暖的疯狂渴求,撕扯着我的理智。那单调的等待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混合着鼻涕和脸上的油污,滚烫地淌下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怪响,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无法控制地佝偻起来,紧紧攥着话筒的手指关节泛出死白。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悲恸彻底吞噬时,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接通了。

“喂?” 一个熟悉到灵魂深处、却带着浓重疲惫和沙哑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是母亲。

这个声音,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混沌、酒精和绝望的浓雾!积压了整整五年、在无数个冰冷夜晚独自吞咽的委屈、疲惫、孤独、恐惧,还有那深藏心底、早已发酵成巨大黑洞的思念和愧疚,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音节彻底引爆!

“妈……”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只挤出一个破碎不堪、带着浓重哭腔的单音节。巨大的酸楚和哽咽像海啸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所有试图组织成句的理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我死死地攥着那冰冷油腻的话筒,仿佛那是连接着即将沉没的孤岛与遥远陆地的唯一缆绳。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嚎啕冲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只能发出更加压抑、更加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听筒那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和无法言喻心痛的哭喊,猛地炸裂开来,穿透数千公里的电波,狠狠撞进我的耳膜:“阳阳?!是阳阳吗?!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在哪儿?!说话啊!你跟妈说句话啊——!”

母亲的哭声,不再是记忆中那种隐忍的啜泣,而是像山崩地裂般爆发出来,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和揪心。那哭声里饱含着五年积压的担忧、思念、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此刻被我这一个破碎的、充满巨大痛苦的音节彻底点燃!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哭喊,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泪。

这哭声,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最后那点强撑的堤坝,轰然倒塌!

“妈——!” 我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对着话筒,像个走失了多年、受尽欺凌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发出了那声积压了太久、混杂着无尽委屈、思念、疲惫和深重愧疚的、惊天动地的嚎啕!

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奔腾。身体彻底脱力,从塑料凳上滑落,瘫坐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我佝偻着背,紧紧蜷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手里的话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要将母亲那端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连同这五年漂泊所有的冰冷、屈辱和绝望,一起吸入身体。

“妈…我…我好累…我好冷…” 我终于断断续续地、泣不成声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钱…钱没了…手机…也坏了…我…我…”

“儿啊!我的阳阳!”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哭声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别怕!别怕啊!妈在!妈在这儿!你在哪儿?!告诉妈你在哪儿?!妈这就让你爸…让你爸…” 她的话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更加无助的痛哭,“你爸…你爸他…他不行了啊阳阳!他躺在医院里…天天念着你的名字…他…他快撑不住了啊!”

轰——!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

父亲…不行了?躺在医院?天天念着我的名字?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钢钎,狠狠钉进了我的天灵盖!所有的委屈、疲惫、酒精带来的晕眩,瞬间被一种灭顶般的冰冷恐惧彻底驱散!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慌而瞪得几乎裂开!

“爸…爸怎么了?!” 我嘶吼着,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像砂轮在磨铁,其实自从赌气离家之后,经历了社会中的各种挫折早就明白父亲撑起一个家的艰辛与不易,得知噩耗仿佛天塌了一样赶紧追问道:“妈!你说清楚!爸他怎么了?!”

话筒里,母亲的哭声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孤舟,破碎而绝望:“…生意…生意早垮了…欠了好多钱…你爸…他不肯说…硬撑着…怕你知道了担心…没日没夜地接零活…给人修水电…搬东西…什么都干…累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累的…是心病…拖得太久了…肺和肝…都…都不好了…” 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他…他迷迷糊糊的…就念着你…阳阳…阳阳…回来…爸错了…爸不该打你…你奶奶这些年身体也不太好,我也没敢把你爸情况告诉她,怕她一着急在出啥事……妈妈真的扛不住了……”

“爸错了…爸不该打你…”

这六个字,像六颗滚烫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盔甲、所有的怨恨、所有自以为是的逃离理由!眼前猛地闪过父亲那张枯槁灰败的脸,那双浑浊流泪的眼睛,那只悬在半空、最终砸在墙上的枯瘦的手…原来他倒下,不是因为我“废”,不是因为债务,是因为我!因为我那该死的出走!因为我那记打在他心尖上的耳光和我那番剜心剔肺的恶毒咒骂!

是我!是我用我的叛逆、我的愚蠢、我的“不混出名堂不回来”的狗屁誓言,活活拖垮了那座我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山!

巨大的悔恨、铺天盖地的愧疚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惧,像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冰冷油腻的地上,蜷缩着,像一只被彻底碾碎的虫子。脸埋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和嚎啕。眼泪、鼻涕、口水混着地上的油污,糊了一脸。话筒还死死攥在手里,贴在耳边,里面传来母亲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我自己那不成调的、崩溃的哀嚎,在这污浊的城中村大排档角落里,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地狱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嚎啕渐渐变成了剧烈的抽噎,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油腻地面硌着我的脸颊,刺鼻的气味冲进鼻腔。母亲那边的哭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耗尽全力的呜咽。

“妈…” 我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嘶哑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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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踏上了北归的绿皮火车。

没有行李。只有身上那套洗得发白、在工地上磨破了袖口的廉价工装,和口袋里仅剩的、母亲连夜东拼西凑打过来的三百块钱路费。那个拉链坏掉的旧登山包,连同里面几件同样破旧的衣服,被我像丢弃瘟疫一样,永远留在了那个潮湿发霉的出租屋。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脚臭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我蜷缩在靠窗的角落,脸贴在冰冷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南方的水田、丘陵,渐渐变成北方熟悉的、冬日光秃秃的平原和村庄。五年光阴,仿佛被这飞驰的列车狠狠甩在了身后,只留下一具被生活反复捶打、疲惫不堪的空壳。

近乡情怯?不。是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惧看到父亲病榻上枯槁的模样,恐惧面对母亲那双饱经风霜、写满担忧和失望的眼睛,恐惧那个被我亲手抛弃、又被我的愚蠢拖入深渊的家。车窗玻璃上映出我憔悴不堪的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皮肤粗糙黝黑,嘴角因为长久的压抑而下垂,额角甚至有了几道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浅浅的皱纹。这还是当年那个背着包、喊着“不混出名堂不回来”的少年吗?镜中的倒影陌生得可怕,像一个被提前透支了所有青春和希望的、苍老的游魂。

火车终于在熟悉的、带着煤烟味和铁锈气息的苏北小站停下。走出出站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站前广场依旧灰扑扑的,光秃秃的梧桐枝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远远地,就看到母亲那瘦小佝偻的身影,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寒风中拼命踮着脚张望。

“阳阳!”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声音嘶哑地喊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稀疏的人流扑了过来。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塑。

母亲冲到面前,枯瘦的、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急切地扫视着,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破损不堪的珍宝。

“瘦了…黑了…我的儿啊…你怎么…”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抚摸我粗糙的脸颊,却又像怕碰碎什么似的停在半空。那眼神里的心疼、悲伤、失而复得的庆幸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苦难,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妈…” 我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母亲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不见。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单薄得像一片枯叶。

“走…回家…快回家…” 母亲用力地拽着我,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急切的渴望,“你爸…你爸他…天天盼着呢…”

“家”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尖一颤。我任由母亲拉着,脚步沉重地跟着她,走向那个阔别五年、却从未在记忆中褪色的地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像一首凄凉的行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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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消毒水、中药汤剂和一种属于久病之人的、沉闷衰败的气息,混合着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客厅里光线依旧昏暗。父亲躺在一张临时支起的、铺着厚厚褥子的钢丝床上,就在靠窗的位置。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头。脸颊深陷,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山峰,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半阖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处,仿佛失去了焦点。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开,艰难地、缓慢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嘶嘶”声。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瓶、针剂、还有一台发出微弱嗡鸣的制氧机,细长的塑料管连接着塞在他鼻孔里的氧气管。

这就是我的父亲?那个曾经像座山一样、能把我屁股揍得开花、能扛着沉重焊机爬上烈日屋顶、能用沾满汗渍的钞票拍在桌上说“成了!”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我僵在门口,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松开我的手,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凑到父亲耳边,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强装的欢欣,却又控制不住地颤抖:“建国!建国!你看谁回来了!阳阳!阳阳回来了!”

父亲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模糊、迟滞,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直直地刺进我心底最深处。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嗬…嗬…”声。

母亲赶紧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棉签,沾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然后,她红着眼睛,用力地对我招手,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阳阳…快过来…过来让你爸看看…”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越靠近,那股属于病痛和衰败的气息就越浓烈,夹杂着消毒水和药味的苦涩,几乎令人窒息。我低下头,不敢直视父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厚厚的棉被下伸了出来。那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血管像扭曲的蚯蚓般凸起,指甲灰暗无光。它颤抖着,在空中摸索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最终,颤巍巍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垂在身侧、同样冰冷粗糙的手。

那触感,像握住了一截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失去水分的枯树枝。冰冷,僵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悔恨、悲痛和无法言喻的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落在父亲那只枯槁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父亲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想用力握紧,却终究徒劳。他只是用那枯瘦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眷恋和小心翼翼的安抚,在我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摩挲了一下。

就这一下。

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的生命力。

浑浊的眼眶里,一颗硕大的、浑浊的泪珠,顺着深陷的眼角皱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滚落下来,洇湿了枕头上那一片灰白的头发。

父亲的手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搭在冰冷的被面上。他闭上眼,只有那艰难的、带着“嘶嘶”杂音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具枯槁躯壳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挣扎。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重重抵在父亲躺着的钢丝床冰冷的铁架边沿。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嚎啕,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喉咙的封锁,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爸——!我错了!爸——!我回来了!爸——!”

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迟来的、锥心刺骨的孺慕。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蜷缩成一团,肩膀猛烈地抽搐。五年漂泊的风霜,深藏心底的委屈,啃噬灵魂的愧疚,对父亲病重的恐惧,对自己愚蠢无能的痛恨…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化作这绝望的哭喊,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承载了我所有童年、叛逆、以及此刻巨大悲恸的土地上。

母亲站在一旁,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泪水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肆意奔流。窗外,是苏北小城冬日灰暗的天空。寒风呜咽着,卷过光秃秃的树梢,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凄凉的哀歌。

第十章:尘归尘,路归路(2015)

父亲是在一个冬夜走的。

没有惊心动魄的抢救,没有回光返照的嘱托。像一盏熬干了最后一点灯油的枯灯,在深夜的寂静里,那艰难了许久的、带着“嘶嘶”杂音的喘息,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停止了。

守夜的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那股弥漫开来的、冰冷的死寂。母亲扑在床边,压抑了许久的悲恸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带着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

我僵在床边的椅子上,像一尊被冻住的石雕。看着母亲伏在那具枯槁的、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上痛哭,看着父亲那张蜡黄、深陷、永远凝固在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和遗憾中的脸。没有眼泪。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包裹住心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温度。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父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在我手背上最后那一下轻微摩挲的触感,一遍遍回放,清晰得如同烙印。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残存的生命,也抽走了我世界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窗外是无边的、浓稠的黑暗。冬夜的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呜咽,像无数游魂在哭诉。屋内,母亲的哭声是唯一的旋律,凄厉而破碎。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床上那具被白色被单渐渐覆盖的躯体,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最后一点气息,彻底死去了。那个曾经如山、如鞭、如冰冷钱袋的父亲,连同我所有叛逆的借口和逃离的理由,最终都化作了一捧冰冷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再也无法卸下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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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简陋得近乎仓促。父亲生前生意失败欠下的债务,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事情之上。母亲变卖了家里仅剩的、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那台液晶电视,父亲最后几年穿的两件稍好的外套,甚至包括他用了多年的那个旧工具箱。东拼西凑,勉强凑够了火化和买一块最便宜墓地的钱。

奶奶是父亲下葬前一天夜里赶到的。是母亲在父亲咽气后,万般无奈下,才哭着给老家打了电话。小叔用三轮车把奶奶连夜送了过来。当奶奶那瘦小佝偁的身影,裹着一件旧棉袄,颤巍巍地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没哭没闹,只是推开搀扶的人,一步步走到盖着白布的父亲遗体前,看到儿子那张枯槁变形的脸时,她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母兽丧子般的悲鸣,随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一阵手忙脚乱的掐人中、灌热水,老人才缓过一口气,接着便是撕心裂肺、捶胸顿足的嚎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哭声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极致绝望,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潸然泪下。

送葬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送葬队伍里寥寥无几的亲朋。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如海。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和父亲生前仅剩的、还算念旧情的两个老工友。本家婶子搀扶着几乎虚脱、哭得神志都有些恍惚的奶奶。眼睛肿得像桃子,无神地望着前方,嘴里不停地、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搀扶她的人,仿佛那是她仅存的依靠,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上裹着白布,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的眼泪似乎在前几天的嚎啕中流干了,只剩下无声的啜泣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捧着那个粗糙的、装着父亲骨灰的木头盒子。盒子很轻,轻得让人心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木板,渗入手心,一路凉到心底。它又很重,重得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身后是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寒风的呜咽。我看着前方灰蒙蒙的田野,看着远处那排光秃秃的、如同巨大墓碑的白杨树。父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砂锅摊前佝偻蹬车的背影,烈日屋顶上焊花飞溅的侧影,递钱时疲惫漠然的眼神,病床上枯槁流泪的脸……最终,都凝固在手中这个冰冷的木盒里。

下葬的过程简单到近乎潦草。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骨灰盒被轻轻放入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墓穴。黄土一锹锹落下,覆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声,都像砸在我的心上。母亲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冰冷的坟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鸣。我跪在冰冷的泥土上,看着那小小的土堆迅速隆起,变成一个沉默的凸起。没有哭。只是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印。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纸灰,打着旋儿,呜咽着飞向灰暗的天空。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名为“家”的壳子,连同那个曾被我视为枷锁也视为依靠的男人,彻底碎裂、沉埋了。剩下的,只有眼前这座冰冷的坟茔,身边悲痛欲绝的母亲,和身后那堵由债务和绝望筑成的、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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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刚过,家里就迎来了父亲走后第一波“真正”的客人。不是吊唁,是催债。

领头的是个姓张的,父亲以前生意上的一个“伙伴”,也是最大的债主之一。他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带着两个一脸横肉的跟班,大剌剌地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咔哒”声。

“嫂子,建国兄弟的事…唉,我们也很难过。” 张老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简陋得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扫视,最后落在坐在小凳子上、形容枯槁的母亲身上,“但人死债不能消,这道理,嫂子你懂的。”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指节泛白。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张老板自顾自地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按着红手印的欠条,“啪”的一声拍在摇摇晃晃的饭桌上。灰尘被震得飞扬起来。

“白纸黑字,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三万八。” 他吐出一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嫂子,你看…什么时候能有个说法?我们也是小本生意,拖不起啊。”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数字抽干了最后一点力气。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张…张老板…不是我们不认…实在是…建国他…他走得突然…家里…家里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你看…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我…我去给人做保姆…我去…”

“宽限?”旁边一个跟班嗤笑一声,声音粗嘎,“宽限多久?十年?二十年?等你死了这债是不是就黄了?”

“就是!”另一个帮腔道,“嫂子,我们老板够仁义了!这都拖多久了?总得有个说法吧?要不…这房子?” 他环视着这间破旧的小平房,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算计。

“不行!”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房子不能动!这是…这是阳阳他奶奶留下的!是…是我们的根啊!” 她扑到桌前,枯瘦的手死死按住那些欠条,仿佛那是能吞噬她最后栖身之所的毒蛇,眼泪汹涌地流着,语无伦次地哀求:“求求你们…再宽限些日子…我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我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看着母亲在绝望中卑微地乞求,看着张老板脸上那种猫戏老鼠般的冷漠和轻蔑,看着那两个跟班不耐烦地抖着腿。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屈辱感,在胸腔里疯狂翻腾、冲撞,几乎要炸开!我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就在张老板似乎不耐烦地要再次开口时,我猛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唯一一点微弱的光线。

“张叔。”我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的平静。

屋内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张老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母亲惊恐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阻止我说话。

我走到桌前,目光扫过那沓刺眼的欠条,最后落在张老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钱,我们认。” 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房子,是我妈最后的念想,不能动。”

我顿了顿,迎着张老板审视的目光,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给我时间。三年。三年之内,这二十三万八,连本带利,我一分不少,还给你。”

死寂。

母亲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张老板和他那两个跟班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货物。

“你?” 他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浓浓嘲讽和不信任的弧度,“陈阳?三年?二十三万?你拿什么还?就凭你这身板?去抢银行?”

冰冷的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心脏,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迎着他的目光,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冷,也更沉:“三年。一分不少。我陈阳说话算话。要是还不上…”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个一脸横肉的跟班,最后回到张老板脸上,“房子你拿走,我跟我妈,滚出去。”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张老板脸上的嘲讽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估量。他沉默着,手指在油腻的欠条上轻轻敲击。屋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许久,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腔调:“行,小子,冲你这份孝心,也看在你死去的爹份上,三年就三年。” 他拿起那沓欠条,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三年后的今天,要么见钱,要么收房!” 他把那张“新协议”拍在桌上,又掏出一盒印泥,“按手印!”

鲜红的印泥,像一滴凝固的血。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那红色,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皮肤,直抵灵魂深处。

张老板收起“协议”,满意地笑了笑,带着跟班扬长而去。皮鞋声消失在院外。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重的屈辱感。

母亲瘫软在椅子上,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暗的天空,喃喃道:“二十三万…三年…阳阳…你怎么…怎么还得起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带着漂白粉味的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搓洗着手指上那抹刺眼的红印。皮肤被搓得发红生疼,那印记却仿佛已经渗进了血肉,再也洗不掉。它像一个永恒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警钟,时刻提醒着我肩上这如山般沉重、冰冷、带着血腥味的债务,和那三年之期的倒计时。空气里,父亲灵位前尚未燃尽的香烛气息,混合着劣质印泥的化学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绝望和重压的独特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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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五七”祭日,按照本地习俗,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了一顿“脱孝饭”。地点就在我家这间依旧弥漫着悲伤和清贫气息的小平房里。

狭小的客厅挤满了人。烟雾缭绕,劣质香烟的气味混杂着饭菜的油腻。亲戚们大多神情麻木,带着一种完成义务般的疏离。话题很快从对死者的唏嘘,转向了更“务实”的内容:谁家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谁家又买了新车,谁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二姑父嗓门最大,几杯劣质白酒下肚,脸膛通红。他拍着身边一个穿着崭新羽绒服、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的肩膀,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所有嘈杂:“要说还是得念书!你看我们家小磊!名牌大学!学的那叫啥…计算机!毕业就进了大公司!叫什么…腾…腾什么讯!”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一年!这个数!三十万!税后!”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桌上的菜里。

“哎哟!三十万!” “了不得!了不得!” “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一片惊叹和艳羡的附和声响起。亲戚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叫张磊的年轻人身上,充满了热切和恭维。

张磊扶了扶金丝眼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声音清亮:“姑父夸张了,就是运气好,赶上了风口。公司平台大,压力也大,天天加班。” 话虽如此,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的矜持,却将他内心的得意展露无遗。

“加班怕什么!年轻就该拼!” 三舅端着酒杯凑过来,满脸堆笑,“小磊啊,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你这些不成器的弟弟妹妹!”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沉默的我。

话题像找到了靶心,开始围绕着“读书改变命运”、“知识就是财富”展开。每一句夸赞张磊的话,都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那些刻意拔高的声调,那些在烟雾缭绕中投射过来的、带着怜悯、惋惜、甚至隐隐不屑的视线,像无数盏聚光灯,将角落里衣衫陈旧、形容憔悴的我,照得无所遁形。我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早已冰冷的米饭粒,喉咙里像堵着一大团浸满苦水的棉花。

“哎,阳阳,” 二姑似乎终于“想起”了我,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关切,却像刀子一样精准地捅过来,“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听说…前几年去南方了?挣大钱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射向我。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泛白。碗里的饭粒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南方?大钱?工地上的尘土,流水线的噪音,仓库里沉重的货箱,城中村出租屋的霉味…还有口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透的、皱巴巴的钞票…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带着冰冷的屈辱感。

我用力咽下喉咙里那团苦涩的棉花,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牵动了嘴角,却只感到一阵麻木的酸涩。

“没…没在哪高就…”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就…瞎混…刚回来…”

“哦…刚回来啊…” 二姑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眼神里的那点“关切”迅速褪去,换上了毫不掩饰的惋惜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回来也好,回来也好…守着你妈,安稳。这年头,外面也不好混。不是谁都有小磊那脑子,能念出书来…”

“就是,稳稳当当找个活干,比什么都强。” 三舅妈接口,剥着瓜子,眼皮都没抬,“别学你爸,心比天高…唉,最后落得…” 她没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饭桌上的话题又迅速转回到张磊和他那金光闪闪的“三十万”上。喧嚣再起,烟雾更浓。我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在热闹角落里的、格格不入的异类。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垮塌下来。我低下头,更深地埋下去,几乎要埋进碗里。眼眶灼热得厉害,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有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和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像一张浸透了冰水的厚毡,沉重地裹住了全身,让我几乎喘不过气。碗里的白米饭,映着我低垂的、写满疲惫和卑微的脸,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我此刻所有的落魄和不堪。那二十多万的债务,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亲戚们虚假的寒暄和张磊矜持的笑容背后,无声地张开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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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最后一点亲戚的寒暄和碗碟碰撞声也消失了。小平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像鬼魂的呜咽。

母亲累极了,也伤透了心,早早蜷缩在里屋那张冰冷的床上睡去,发出轻微而压抑的鼾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梦中的抽泣。

我坐在外间父亲那张旧书桌前。桌上空空荡荡,只摆着父亲的遗像。相框里,他穿着多年前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装,那是他当纱厂学徒时拍的,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尚未被生活完全磨平的棱角和一丝对未来的茫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又穿透相框玻璃,映在桌面上,形成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书桌的抽屉里,放着那张签着我名字、按着我鲜红手印的“新”欠条。二十三万八。三年。像两座冰冷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桌面,拂过相框冰冷的玻璃。指尖触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我低下头,凑近灯光。在桌面靠近边缘、常年被手臂摩擦的位置,刻着几个极其模糊、几乎被磨平的凹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懵懂孩童、父亲还像座山一样强壮的时候,我用削铅笔的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几个字“爸是大英雄。”

字迹稚嫩笨拙,早已模糊不清,只有手指触摸时,才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刻痕。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悔恨和无尽悲凉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粗糙的桌面上!

爸…大英雄…

那个在烈日下扛着焊机爬上屋顶的男人,那个在寒夜里蹬着三轮车、脊背嶙峋的父亲,那个用沾满汗渍和铁锈的钞票拍在桌上说“成了!”的父亲…那个被我愚蠢的叛逆和恶毒的言语击垮、最终在病榻上流着泪摩挲我手背的父亲…

他不是英雄吗?他用自己的脊梁,在贫瘠的土地上,在冰冷的水泥森林里,硬生生为这个家撑起过一片哪怕低矮、却足以遮风避雨的天空!而我…我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最终却成了他最大心病和拖累的儿子,又做了什么?

悔恨像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着心脏。我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脸贴着父亲遗像冰冷的玻璃,肩膀因为无声的痛哭而剧烈地耸动。泪水汹涌,浸湿了衣袖,也模糊了相片上父亲年轻的脸庞。五年漂泊的风霜,深藏的委屈,现实的毒打,失去的痛楚,如山债务的重压,亲戚目光的刺伤…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这死寂的夜里,对着父亲凝固的笑容,毫无保留地、无声地倾泻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身体一阵阵的抽搐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我慢慢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痕。相片里,父亲年轻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和泪水的阻隔,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大地般的平静。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哭够了。眼泪洗刷不掉债务,更哭不回父亲。路,还得走下去。用这双沾满灰尘、磨出老茧、按过屈辱手印的手,走下去。

我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那个从广州带回来、拉链坏掉、用尼龙绳捆着的旧登山包。我蹲下身,解开绳子。包里,是几件同样陈旧、散发着汗味和远方尘土气息的工装。我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动作缓慢而坚定。然后,走到那个同样破旧、却是我唯一拥有的柜子前,翻出几件在老家穿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叠好,重新放回那个空了的背包里。动作很慢,却不再有犹豫。

最后,我把那张签着我名字、按着我手印的欠条,小心地折叠好,塞进背包最里层的夹袋。那薄薄的一张纸,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贴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母亲的房门口。门虚掩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能看见母亲蜷缩在床上的、瘦小佝偻的背影。她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身体偶尔会轻微地抽搐一下。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替她把滑落的被角掖好。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点肉和菜。中午,我下厨,做了几个简单的菜。饭桌上,我给母亲和奶奶都盛了饭。

“妈,奶奶,” 我放下碗,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张欠条,我认。二十三万八,三年。”

母亲猛地抬头,筷子差点掉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阳阳!你疯了!三年?二十三万?你拿什么还?!”

奶奶也停下筷子,浑浊的眼睛担忧地看着我。

“拿命还。” 我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爸欠下的债,我扛。这是我该的。”

我看向奶奶,语气缓和下来:“奶奶,您别回老家了。乡下就您一个人,我们都不放心。您就搬过来,跟我妈一起住。这房子…(我环顾这破旧但充满回忆的家)…是根,不能动。您二老互相照应着,我在外面…也能安心。”

母亲眼泪又涌了出来:“阳阳…妈…妈舍不得你再去受苦…”

奶奶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抓住我的手,老泪纵横:“阳啊…是奶奶没用…是家里拖累了你啊…”

我反手握住奶奶冰冷粗糙的手,也握住母亲的手:“妈,奶奶,别说拖累。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混蛋。现在,该我撑起这个家了。” 我目光扫过父亲的遗像,“爸走了,路还在。这债,是爸留下的路标,也是我该走的路。”

“我去北边,听说那边有大工地,工钱高些。我能吃苦,有力气。” 我语气坚定,“三年,我说到做到。你们在家好好的,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我定期打钱回来。”

母亲和奶奶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坚决,知道再劝无用。母亲泣不成声,只是用力点头。奶奶紧紧攥着我的手,一遍遍念叨:“好好的…我阳要好好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帮着奶奶把乡下的东西简单收拾了,正式搬进了城里。看着两个老人互相扶持着,在灶台边忙碌,在灯下说话,虽然日子清贫,但屋里总算有了点相依为命的生气,我心里那点离别的沉重,也稍稍化开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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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日子到了。天刚蒙蒙亮。我背起那个重新收拾好的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那张沉甸甸的欠条,还有母亲硬塞进来的几个煮鸡蛋和奶奶求的平安符。

母亲和奶奶都起来了。母亲眼睛红肿,却强忍着泪,一遍遍帮我整理其实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奶奶把一个小小的、缝得密密实实的红布包塞进我手里,里面是她攒了不知多久的几百块钱:“拿着…穷家富路…”

“妈,奶奶,我走了。你们在家好好的,按时吃饭,有事给我…(我顿了一下,新买的便宜手机号还没告诉她们)…有事让小叔给我打电话。”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别担心,我命硬,扛得住。”

我拥抱了一下母亲单薄的身体,又紧紧抱了抱瘦小的奶奶。她们身上熟悉的气息,带着家的温度。

推开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凛冽的寒气涌入。我迈出家门,回头。

母亲和奶奶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口,在冬日清冷的晨光里,像两棵依偎着的老树。她们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无声的支持和祈祷。

“进去吧,外面冷。” 我挥挥手。

“路上小心…到了…报个平安…” 母亲的声音哽咽。

我用力点点头,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相片里,他的目光依旧平静,从此我心中装着的,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悲壮,而是身后两双殷切的眼睛和一份必须扛起的责任。寒风依旧刺骨,但胸膛里那点火星,却因为这份沉甸甸的牵挂和责任,燃烧得更加炽热。

我站在清冷的晨光里,最后一次回头。身后那栋低矮破旧的平房,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墓碑。它埋葬了我的童年,我的叛逆,我如山般的父亲,和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巷子。

紧了紧背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我转过身,不再回头。迈开脚步,朝着远处传来隐约汽笛声的火车站方向,一步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里,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

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挣扎着,只透出一点惨淡的白光,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路边的枯树枝丫,在寒风中伸展着,像无数绝望的手臂。

火车站陈旧的大门敞开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挤在散发着汗味、烟草味和泡面味的候车大厅里,买了最便宜的一趟北上的绿皮车票——去一个听说有大型建筑工地在招工的内陆城市。没有座位,是站票。

当那列绿皮火车带着巨大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轰鸣声,缓缓驶入站台时,我背着包,随着汹涌的人流,被挤上了狭窄、充满异味和汗臭的车厢连接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脚下是颠簸的车板。

火车启动了。窗外的站台、熟悉的城市轮廓,开始缓缓后退,加速,最终被抛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冬日清晨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

我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透过肮脏模糊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同样荒凉的冬日田野。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憔悴、疲惫、胡子拉碴、额角刻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浅纹的脸。眼神不再是年少时的桀骜和迷茫,也不再是初入社会时的轻狂和意气风发。那里面沉淀着太多东西:沉重的疲惫,刻骨的悲凉,深入骨髓的悔恨,还有…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在这平静之下,如同灰烬里残存的一点微弱火星般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玻璃上的倒影,也映出窗外飞速流动的、模糊而荒凉的风景。田野、村庄、光秃秃的树木…像一卷快速倒带的胶片,将过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时光,粗暴地甩在身后。

路,是自己选的。

无论平坦还是崎岖,无论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踏出去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即使脚下荆棘丛生,即使肩上重担如山,即使前路茫茫,黑暗无边。

即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即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血沫的味道。

也只能咬着牙,含着泪,挺直了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一步一步,走下去。

因为,人生可以选择,但却无法重来。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轰鸣,载着满车厢的疲惫、梦想和无法言说的沉重,驶向北方未知的严寒和尘土。车窗上那张倒映着的、沉默而坚毅的年轻面庞,与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而广袤的大地,渐渐融为一体,凝固成一幅关于告别、背负与前行的、无声的剪影……


更新时间:2025-07-07 06: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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