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那如同远古巨兽獠牙般狰狞耸立的关墙终于横亘在眼前时,连日的疲惫、伤痛和刺骨的寒风,都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感所取代。
铁狼关。
它无愧其名。
巨大的关墙通体由一种沉黯的、仿佛吸饱了血泪的黑铁色巨石垒砌而成,高达数十丈,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两侧望不到尽头的、被冰雪覆盖的险峻山脊之中。墙体并非平滑,而是布满了尖锐的棱角、凸起的撞角和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的射击孔,远远望去,像是一头蛰伏在群山之间、浑身倒刺的钢铁巨兽,正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敢于靠近的生命。
关墙上,巨大的、血迹斑斑的旗帜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绣着狰狞的狼头图案,狼眼猩红,仿佛活物般俯视着关前渺小如蚁的人群。冰冷的兵刃在垛口后闪烁着寒光,偶尔能看到包裹在厚重铠甲中的身影无声地移动,如同关墙本身的一部分,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铁锈的腥气、冰雪的寒冷、排泄物的臊臭、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雾,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陈年血垢渗入石头缝隙后,经年累月发酵出来的,那种甜腻中带着腐坏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就是边关。这就是无数“填壕料”的最终归宿。
幸存下来的罪卒们,在亲兵粗暴的驱赶和呵斥下,如同被驱赶的牲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关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冻结着暗红色冰凌的开阔地。地面并不平整,陈默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踩着一些坚硬、形状不规则的异物,他不敢低头细看,但那股甜腻的腐坏气息却更加浓重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那个袖口绣着“蛟噬月”暗纹的冷面军官,策马停在巨大的、包裹着厚厚铁皮的关门前,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进了这铁狼关,你们就不是人了!是军奴!是牲口!是耗材!想活命,就给老子把眼珠子放亮点,把耳朵竖起来!让你们填壕就去填,让你们送死就去死!谁敢违令,就地格杀,抽魂点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每一张惶恐绝望的脸,最后在陈默那单薄的身形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移开。
“开闸!入关!”军官一声令下。
轰隆隆——!
沉重的、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巨大铁闸门,在绞盘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向上提起,露出一个幽深黑暗、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门洞。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汗臭、霉味和血腥气的污浊暖风,猛地从门洞内涌出,扑在陈默等人脸上,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队伍在沉默的恐惧和兵卒的推搡中,涌入了门洞。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两侧墙壁上插着的、燃烧着劣质油脂的火把,投下摇曳昏黄的光影,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墙壁冰冷潮湿,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污垢,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踩上去黏腻湿滑。
穿过漫长而压抑的门洞,眼前豁然…却更加绝望。
关内的景象,将“等级森严”和“人命如草芥”诠释得淋漓尽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座高耸的塔楼。它们并非建在地面,而是直接悬浮在半空中!塔楼通体由某种温润如玉的白色石材构成,表面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形成一层肉眼可见的、氤氲着淡淡雾气的护罩。塔楼造型精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与下方粗粝沉重的黑色关墙形成极其刺眼的对比。塔楼周围,空气似乎都清新了许多,隐约还能闻到一丝丝清雅的药香和檀木气息。偶尔能看到身着飘逸道袍、气质出尘的身影,在塔楼的露台上凭栏远眺,或是驾驭着散发着各色光芒的法器,如同仙人般在塔楼间轻盈飞掠。他们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灵光,神情淡漠,目光扫过关内如同蝼蚁般的凡人时,不带一丝波澜。
那里是修士的居所——“灵雾塔”。灵气氤氲,仙家气象。
而下方,紧贴着冰冷关墙内侧的阴影里,在污浊的泥泞和杂乱的窝棚之间,则是一个个巨大的、如同伤口般敞开的——地窟入口。
这些地窟入口开凿在坚硬的岩壁上,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刺骨的阴风裹挟着浓重的湿气、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仿佛尸体在地下缓慢腐烂的甜腥味,不断地从洞口涌出。洞口边缘凝结着厚厚的、肮脏的白色冰霜。一些穿着破烂肮脏皮袄、佝偻着身躯、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影,正如同蚂蚁般在洞口进出。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脸上带着冻疮和污垢,动作迟缓而僵硬。
那里,就是陈默这些新来的“罪卒”的栖身之所——阴湿地窟。
“看什么看?羡慕那些仙师老爷?”一个押送的老兵粗暴地推了陈默一把,把他推向一个地窟入口的方向,脸上带着讥讽和麻木,“下辈子投个好胎吧!现在,都给老子滚进去!找空地方窝着!别挡道!”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水浇头。一边是悬于云端、灵气充沛的仙家楼阁,一边是深埋地底、污秽阴冷的蛇虫巢穴。修士与凡人,在这里被划下了泾渭分明、如同天堑般的界限。
“妈的…这鬼地方,比猪圈还不如…”刀疤老卒低声咒骂着,捂着还在渗血的肩膀,认命般地跟着人流走向地窟。缺耳老卒已经因为伤势过重,在路上就被“处理”掉了。
陈默沉默地跟在后面,踏入地窟入口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烂、汗臭、屎尿以及浓重湿寒的污浊气息猛地灌入鼻腔,让他眼前一黑,差点窒息。脚下是湿滑粘腻、深及脚踝的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叽”的恶心声响。洞壁粗糙冰冷,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入口处透进的一点天光和洞壁高处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提供照明,能见度不足十步。洞窟内部空间巨大,却极其压抑,如同一个巨大的、混乱的蚁穴,到处是胡乱搭建的低矮窝棚、破烂的草席和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咳嗽声、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粗重的喘息声在洞窟中回荡,形成一片令人心头发闷的嘈杂背景音。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单薄的囚衣,直往骨头缝里钻。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里比外面冰天雪地更加阴冷,是一种带着湿气的、能冻结骨髓的阴冷。
他努力寻找着能落脚的地方,但目之所及,所有稍微干燥点的角落都已被占据。那些早来的罪卒们蜷缩在草席或破布上,眼神空洞麻木地看着新来的“菜鸟”,如同看着即将被投入磨盘的豆子,没有任何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就在这时,陈默胸口贴身藏着的那半张焦黑残符,突然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震颤了一下!
这震颤不同于之前挡下巨石时那种狂暴的嗡鸣,而是一种…仿佛饥饿的野兽嗅到了食物气息般的悸动!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渴望感,透过符纸直接传递到了陈默的心神之中!
陈默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感知。
果然!在这充斥着污秽、阴冷和绝望气息的地窟深处,在那浓得化不开的湿寒之气中,他借助与残符那微妙的联系,竟然捕捉到了一丝丝极其稀薄、驳杂不纯、却又真实存在的…能量!
这能量阴冷、湿重、带着腐朽和怨念的气息,与灵雾塔周围那种纯净、温和、充满生机的“灵气”截然不同!它更像是…沉积了无数死亡、痛苦和绝望后,在这地底深处淤积发酵而成的某种“阴气”或“秽气”!
残符的震颤持续着,如同一个微小的漩涡,竟开始主动地、极其缓慢地吸纳着周围空气中那些稀薄的、驳杂的阴寒能量!虽然速度慢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吸纳的量也微乎其微,但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残符上那道在囚车崩毁时新添的、最深的裂纹边缘,那原本如同死灰般的焦痕,似乎…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汲取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湿气!
这个发现让陈默心脏狂跳!这残符…不仅能被动防御,竟然还能主动吸收环境中的能量?哪怕是最污浊的阴气?它…在自我修复?!
“小子,发什么呆?找死吗?”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一股子凶悍气息的声音在陈默身边响起。
陈默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材不高、但骨架粗壮的老兵正站在他旁边。这老兵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杂乱,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左腿明显有些不自然的弯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沾满油污和血渍的旧皮袄,腰间用草绳胡乱系着,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破旧的皮袄下摆处,隐约露出半截褪色发白、沾满污迹的…平安符?那平安符的样式,竟与陈默祖屋梁上找到的残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感!只是这老兵身上的符箓毫无灵光,如同凡物。
老兵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默,尤其是在他下意识护住胸口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光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努了努地窟更深处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新来的?那边,死人堆旁边还有点空,去窝着。不想半夜冻死或者被耗子啃了脸皮,就离那些刚咽气的远点。”
死人堆?
陈默顺着老兵示意的方向看去,心头又是一寒。在洞窟深处一个更加阴暗、靠近渗水岩壁的角落里,胡乱堆叠着十几具用破草席草草盖着的尸体,有些草席下还伸出发黑肿胀的手脚。几只皮毛油亮、眼珠猩红、足有小臂长的巨大耗子,正肆无忌惮地在尸体堆旁窜来窜去,发出“吱吱”的啃噬声,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腐臭。
那里,就是老兵口中的“空地方”。
“多谢…老哥。”陈默压下心头的翻腾,低声道谢。这老兵虽然语气不善,但至少指了条明路。
“哼。”老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向地窟深处另一个稍微避风点的角落,那里似乎是他固定的位置。他走路时,腰间那半截褪色的平安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陈默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让他肺部刺痛。他不再犹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泥泞,走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角落。越靠近,腐臭味越重,阴寒之气也越盛。但与此同时,他怀中的残符,那渴望般的震颤感,也愈发清晰了!仿佛靠近了“食物”的来源!
他强忍着不适,在离尸堆还有几步远、相对干燥一点的一块凸起岩石旁坐下,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因残符的异动和环境的刺激而高度紧绷。
他蜷缩起来,将身体尽可能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整个地窟。
压抑、绝望、麻木、混乱…这就是铁狼关最底层的生存图景。修士高踞云端,视凡卒如草芥。而他们这些“罪卒”,更是草芥中最卑贱的尘埃,被随意丢弃在这阴冷污秽的地底,等待着被消耗殆尽。
“喂,新来的。”旁边一个蜷缩在破草席上、脸色蜡黄、不住咳嗽的中年罪卒,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嘶哑,“听说了没…‘血煞日’…快到了…”
“血煞日?”陈默心头一跳,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
“咳咳…就是…地下深处…会喷出毒气…瘴气…”中年罪卒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匀气,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惧,“那玩意儿…沾上一点…皮肉溃烂…骨头化水…比刀砍斧劈…死得惨多了…往年…都要死一大批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没地方躲的…”
地下喷毒?陈默立刻联想到路上看到的那个被诡异黑气吞噬的修士!那黑气…莫非就是这“血煞日”的源头?或者某种类似的东西?
就在这时,洞窟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和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几名穿着统一制式皮甲、神色冷漠的军士,在之前那个刀疤老卒(他似乎成了这里的底层管事)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刀疤老卒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粗糙木桶。
“都听着!”刀疤老卒的声音在地窟中回荡,“上头有令!‘血煞日’征兆已显,地脉不稳!所有斥候队,明日一早,轮值探查关外‘妖化沼泽’!抽到签的,自己过来领‘护身符’!”
“妖化沼泽?!”地窟中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恐抽气声。
“天杀的!那是必死之地啊!”
“去年三队人进去,一个都没出来!”
“护身符?呸!就是催命符!”
抱怨和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但无人敢大声反抗。
刀疤老卒冷笑一声,将木桶重重放在地上,里面是几十个用劣质黄纸草草折叠成的三角符包,上面用暗红色的、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的东西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和药味混合的怪味。
“少废话!抽签!抽到的,过来领!明日卯时初刻,地字三号洞口集合!迟到者,斩!”
冰冷的命令如同死亡的宣告。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妖化沼泽…斥候队…填壕的料之后,更直接的送死任务来了。
他看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老兵也默默起身,走向抽签的地方。当他经过陈默身边时,陈默再次清晰地看到了他腰间那半截褪色的平安符。老兵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陈默护在胸口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带着一丝说不出是讥讽还是怜悯的弧度。
“小子,自求多福吧。”老兵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飘过,“这铁狼关,吃人不吐骨头。你那点小秘密…藏好了。”
陈默浑身一僵!这老兵…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待陈默细想,老兵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桶边,随意摸了一个三角符包,看也不看就塞进了怀里,仿佛拿到的不是护身符,而是一张通往地狱的船票。
抽签的恐惧笼罩着所有人。陈默看着那些面如死灰、颤抖着手伸向木桶的罪卒,又摸了摸怀中那因为靠近尸堆和地脉阴气而持续传来微弱震颤与渴望感的残符。
这半张焦黑的符箓,是祸?是福?在这座名为“铁狼关”的吃人魔窟里,在这即将到来的“血煞日”和“妖化沼泽”的死亡威胁下,它这微弱的异动,又能带来几分生机?
他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冰冷的岩石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符箓上那道狰狞的裂痕。残符贪婪吸收着地窟深处污浊阴气的微颤,如同黑暗中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脏。
更新时间:2025-07-07 06: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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