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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文库> 现实情感 > 名字在铁链上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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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1 槐花巷的最后一个夏天

1998年的槐花巷,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5岁的林念安趴在钢琴上,用蜡笔在琴盖画海豚,鹅黄色绸带扎的羊角辫垂在琴键上,和妈妈刚买的海蓝色连衣裙下摆缠在一起。琴凳上堆着她的画纸,最上面那张画着三个手拉手的人:爸爸举着风筝,妈妈抱着她,背景里的槐花树涂得像团粉色的云。

“念念,别乱画!”妈妈笑着拍她的屁股,手里的搪瓷碗盛着冰镇绿豆汤,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念安去年摔的,她当时哭了好久,妈妈却说“这样才像咱家的碗,有念想”。“明天去拍生日照,穿这条裙子好不好?”念安点点头,手指在琴键上胡乱按出一串杂音,像把夏天的闷热都敲碎了。

爸爸是中学的美术老师,傍晚总带着念安去巷口写生。他教她用铅笔勾槐花的轮廓,“你看这花瓣,边缘要虚一点,像被风吹得发颤”。念安的小手握不稳笔,画出来的槐花像一团团棉花,爸爸却总说“比老师画得好”,把画稿仔细夹在速写本里。那天爸爸出差前,特意把速写本留给她:“每天画一页,等爸爸回来检查。”

生日照拍得很顺利,摄影师夸她眼睛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照片背面,爸爸用钢笔写“林念安,5岁生日快乐”,字迹洇开一点,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念安把照片塞进连衣裙口袋,跑去找巷口的小伙伴分享奶油蛋糕,口袋里的照片被体温焐得温热。小伙伴们围着她,看她新裙子上的小海豚,“念安,你妈妈真会买衣服”,她得意地挺起胸脯,没注意到不远处有辆蓝色货车停了很久。

出事那天是7月12日,妈妈在单位加班,爸爸去邻市出差。念安拿着爸爸买的草莓味棒棒糖,蹲在巷口等妈妈下班。她数着过往的自行车,数到第17辆时,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男孩经过,男孩的变形金刚掉在她脚边。“小妹妹,帮阿姨捡一下?”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念安弯腰的瞬间,后颈突然被一块湿布捂住,刺鼻的药水味钻进鼻子,海蓝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浅痕。她最后看见的,是小伙伴举着她的画纸跑来,嘴里喊着“念安,你的槐花画歪了”。

王奎坐在货车驾驶座上,看着后视镜里刘老三把麻袋扔进来。“奎哥,这丫头片子挣扎得厉害,差点咬破我的手。”刘老三搓着胳膊,袖口沾着念安的蛋糕奶油,他嫌恶地蹭在裤腿上。麻袋里传来细碎的呜咽声,像只被捏住的小猫。王奎瞥了一眼:“别弄死了,老马那边等着续香火呢。”他摸出烟盒,想起昨天接的活儿——山西马家坳的老马,儿子矿难死了,托人带话“要个没开过荤的丫头,越大越不值钱”,愿意出三万二,先付一半定金。

“这城里娃细皮嫩肉的,老马能舍得使唤?”刘老三嘬着牙花子,从麻袋缝里偷看,“你看那裙子,料子摸着就滑溜。”王奎吐了个烟圈:“到了山里,再滑溜的料子也得沾泥。”他想起自己闺女,比这丫头大两岁,在老家跟着婆娘种地,手上全是茧子。去年回家,闺女怯生生地问他“爸,城里的钢琴真能弹出鸟叫吗”,他当时没说话,塞给她一把糖就走了。

货车驶离市区时,王奎从后视镜看见念安的照片掉在路边,海蓝色连衣裙的小身影在照片里笑得灿烂。他没停车,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很快被风卷走。路边的槐花开得正盛,花瓣落在货车顶上,像层薄薄的雪。

2 马家坳的“招娣”

老马解开麻袋时,念安还在哭,眼泪把脸上的蛋糕奶油冲得一道一道,像只花脸猫。“哭啥?”老马的手像老树皮,捏得她胳膊生疼,指关节因为常年握锄头,凸起像串小石子。“从今天起,你叫招娣。招来弟弟的招,弟弟的娣。”他的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唾沫星子溅在念安脸上。

念安不懂,只是摇头,奶声奶气地重复:“我叫林念安。”老马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发麻,血腥味混着奶油味涌上来。“再敢犟嘴,就扔去喂狼!”他指着院角的柴房,那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黑暗里似乎有东西在动。灶房里的铁锅“哐当”响,念安看见个豁嘴的老太太,正用烧火棍拨弄柴火,火星溅在地上,像她口袋里那根没吃完的棒棒糖——现在只剩根塑料棍,扎在麻袋缝里。

马家坳在太行山深处,全村十几户人家挤在山坳里,房子都是土坯的,屋顶盖着茅草,像一个个鼓起的坟包。村里的路是土路,下雨就泥泞不堪,念安第一次跟着老马去挑水,摔了四跤,新裙子沾满了黄泥巴,海蓝色变成了土灰色。她后来才知道,这村子里多半是买媳妇、买孩子的,有个瘸腿婶子见她总看天,偷偷说“别盼着有人来救你,山外头的人不知道这有个马家坳”。

老马的土坯房里,堂屋墙上贴着他儿子马小柱的奖状,“三好学生”四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黄,边角卷成了波浪。念安被锁在柴房,稻草堆里有只瘸腿的猫,右前腿不知被什么咬过,总在夜里蹭她的手,呼噜声像台小鼓风机。她抱着猫,蜷缩在稻草堆里,闻着霉味和牲口粪味,想念家里的绿豆汤——妈妈总会在汤里放两颗蜜枣,甜得恰到好处。

每天天不亮,老马就用扁担戳她的背:“起来喂猪!”猪食桶比她还高,她得踮着脚才能稳住,桶沿磕在额头上,结了个紫包,像颗熟透的桑葚。老太太教她纺线,线轴总缠在她的羊角辫上,老太太就骂:“赔钱货,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她的鹅黄色绸带早就磨断了,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有次纺线时,她不小心把线轴掉进猪圈,老太太拿着烧火棍追她,骂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麻雀。

念安藏起那张被揉皱的生日照,塞在柴房的墙缝里,外面糊上泥巴。夜里摸出来看,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海蓝色连衣裙,背景里的摩天轮亮得像星星。她用手指一遍遍地描“林念安”三个字,指甲缝里的泥蹭在照片上,把“安”字的宝盖头糊成了黑团。“林、念、安……”她小声念,声音像蚊子哼,念到第三遍,眼泪就把照片泡得发涨,字迹晕开,像片模糊的海。

2000年春天,山里的桃花开了,粉嘟嘟的像念安画过的槐花。老马带她去地里种红薯,邻村的张婆子跟过来,捏着她的胳膊像在掂量牲口,“这丫头片子长开了,胸脯都有点鼓了,养两年能给你家留后。”张婆子的牙是黑的,据说年轻时被男人打落了半口。老马嘿嘿笑,露出黄黑的牙:“等她满十岁,就找先生算日子,给小柱留个种。”念安听不懂“留种”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张婆子的眼神像蛇,黏糊糊的爬过她的脖子。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时,老太太死了。她走的那天,念安正在磨玉米面,石磨转得吱呀响,老太太突然就倒在灶门前,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老马喝醉了,抱着马小柱的奖状哭,眼泪把奖状泡得发软,“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我婆娘!”他把念安拴在院心的老槐树上,铁链绕了三圈,锁头是黄铜的,阳光下闪着冷光。北风刮了一夜,念安的手冻得像红萝卜,指尖肿得弯不了,她盯着树杈上的破风筝——是马小柱生前放的,蓝白相间的,像极了妈妈裙子上的图案。天亮时,她看见自己的鼻涕冻成了冰柱,挂在嘴唇上,像根透明的棒棒糖。

2001年秋,老马去镇上买化肥,路上出了车祸,被辆拖拉机撞断了腿。躺在土炕上哼哼时,他看着念安磨玉米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你走吧。”念安愣住了,玉米糊从石磨上淌下来,像条黄线,滴在她的灰布褂子上。“我养不动你了。”老马闭上眼睛,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王奎下个月来收账,我欠他的赌债,让他带你走,抵账。”

念安没走。她蹲在灶台前给老马熬药,药罐里飘出苦涩的味道,像马家坳的日子。她给老马擦身、喂饭,甚至把藏在墙缝里的照片拿出来,放在他枕头边。“这是我。”她小声说,“我叫林念安。”老马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用没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照片上海蓝色的裙摆。

王奎来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刘老三想把她塞进麻袋,她突然说:“我跟你们走,别碰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拗劲。老马躺在床上,眼泪从眼角淌进皱纹里,像条小溪,没说话。念安最后看了一眼柴房,那只瘸腿的猫正蹲在墙头上,看着她,眼睛亮得像两颗琥珀。

3 瘸腿男人的“工具”

王奎把念安卖给瓦窑村的瘸腿男人时,收了一万八。“这丫头片子用过三年,便宜点。”他数钱时,手指沾着唾沫,一张张捻得飞快,像在数麻将牌。瘸腿男人蹲在门槛上,用打量牲口的眼神上下扫着念安,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一截,走路时身子歪得像棵被风吹斜的树。“会干啥?”

“会喂猪、纺线、种庄稼。”念安低着头,声音很轻。她已经8岁了,知道“林念安”这三个字不能说,说了要挨打。她的头发被王奎用镰刀割得参差不齐,像狗啃过,露出的头皮上还有块疤——是老太太用烧火棍打的。瘸腿男人有个儿子叫狗剩,比她大两岁,正趴在门框上看她,嘴角挂着鼻涕,眼神像要咬人的小狗。

瓦窑村比马家坳更偏,藏在更深的山沟里,出门要走两里山路,才能看见条像样的土路。瘸腿男人让她去井台打水,木桶是铁皮的,装满水时压得她直不起腰,绳子勒得肩膀出血,结的痂磨破了又结,最后变成块紫黑色的硬疙瘩。她学会了把破布垫在肩上,学会了在井台边的石头上磨镰刀——刀刃要朝着自己,不然会被男人骂“笨得像头驴”,学会了在狗剩骂她“二手货”时飞快地缩脖子,像只受惊的乌龟。

狗剩总欺负她。有次她藏了半个窝头,想留给那只从马家坳跟来的瘸腿猫(不知怎么,它一路跟着货车,最后竟摸到了瓦窑村),被狗剩发现后,他一把抢过去,掰碎了喂鸡。“你就是我家买来的牲口,还敢藏食!”他用树枝抽她的背,树枝上的刺扎进肉里,疼得她直哆嗦。念安没哭,只是死死盯着鸡啄食窝头的样子,心里想:等我长大了,就把鸡全杀了。

夜里躺在稻草堆上,她会摸出墙缝里那张发脆的照片——马家坳的墙缝潮,照片边缘已经烂了,像被虫蛀过,但“林念安”三个字还能看清。她数着手指,从5数到10,数到15,数到手指不够用,就数天上的星星。瓦窑村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碎钻,她总觉得最亮的那颗是爸爸的眼睛,正看着她在柴房里发抖。

13岁那年,念安的胸脯开始发育,像揣了两个小馒头。瘸腿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牲口,而是像看块快成熟的庄稼。他托张婆子给她找婆家,邻村的老光棍愿意出五千块,说“买回去就能生娃”。夜里念安翻出墙,光着脚跑了几十里,山路硌得脚底全是血泡,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去找槐花巷。可天快亮时,她还是被追来的男人抓住了——瘸腿男人带着三个村民,手里拿着绳子和扁担,像围猎一只兔子。

“养不熟的白眼狼!”男人把她拖回村,用铁链锁在炕角,铁链比马家坳的更粗,磨得脚踝的皮一层层掉,结了茧子,像块丑陋的疤。三天里,他没给她一滴水,念安渴得舌头都硬了,看见狗剩喝稀粥,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男人蹲在她面前,吐着烟圈说:“记住了,你就是我家的工具,干活、生娃,少想别的。”念安看着铁链上的锈迹,突然明白:这里不是马家坳,没人会放她走。第四天,她接过男人递来的稀粥,一口口喝下去,像在吞咽自己的骨头。

16岁时,狗剩在城里打工犯了事——偷工地的钢筋被抓进监狱,判了三年。瘸腿男人一夜白头,背更驼了,走路时歪得更厉害。不知是觉得对不起她,还是怕她也跑了,他对她却好了点,偶尔会给她个白面馒头,甚至允许她不用锁铁链。“你要是能生个娃,我就给你松绑。”男人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看着念安的肚子,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绝望。念安没说话,把馒头掰了一半,喂给院角那只瘸腿的猫——它的毛已经花白了,走路越来越慢,却总在她被打的时候,冲上去挠男人的裤腿。

2010年,村里通了电。电线杆是栽歪的,电线像条长蛇,懒洋洋地挂在树杈上。瘸腿男人买了台二手电视,14寸的,屏幕有点歪,晚上总看寻亲节目。念安缩在灶房里烧火,听见电视里的妈妈哭着说“我女儿叫林念安,1993年生,失踪那天穿海蓝色连衣裙”,手里的柴火“啪”地掉在地上,火星溅在她的布鞋上,烧出个小洞。男人探头进来:“咋了?”她摇头,把脸埋进灶台的烟灰里,烟灰呛得她咳嗽,眼泪却流不出来——好像在马家坳流干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偷偷攒钱。男人让她去镇上卖山货,她每次都把零头藏在袜底,一角、五角、一块,像在积攒星星。她听说城里有寻亲网站,只要把名字输进去,就能找到家人。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城里,更不知道“网站”长什么样,只在电视里见过,像块发光的板子。

2015年,那只瘸腿的猫死了。它走的时候很安静,蜷缩在念安的稻草堆上,像团皱巴巴的灰布。念安把它埋在院角,坟头插了根纺线用的木杆,杆上缠着她偷偷留的鹅黄色布条——是从马家坳带来的,当年绸带磨断后,她一直把布条藏在贴身的衣兜里。那天她没吃饭,坐在坟前看了一天,直到月亮升起来,才轻声说:“你等不到我回家了。”

2017年春,瘸腿男人咳得厉害,像台破旧的风箱,去镇上医院查出肺癌。弥留之际,他躺在炕上,枯瘦的手指指着炕洞:“里面有个布包。”念安摸出来,是件灰布褂子,里衬缝着半块铜锁——是马家坳老槐树上挂的长命锁,当年她偷偷敲下来的,磨得很光滑。“去……去城里……”男人的眼睛半睁着,像蒙着层白雾,“别像我,一辈子没走出这山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像风吹过瓦窑村的土路。

男人走的那天,念安烧了所有的灰布褂子,只留了那件缝着铜锁的。她把攒的钱倒在炕上,零零碎碎的有三百多块,像堆闪着光的石子。她最后看了一眼瓦窑村,土坯房在夕阳下像排沉默的老人,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狗吠,像在为她送行。她没回头,沿着那条走了16年的山路,一步步往外走,脚底的老茧踩在石子上,稳得像踩着平地。

4 李兰的“生意”与王奎的末路

念安离开瓦窑村时,24岁。她背着瘸腿男人留的三百块钱,一路向南,在电子厂流水线拧螺丝。工厂在郊区,围墙高得像马家坳的山,宿舍里住了八个姑娘,都比她小,叽叽喳喳地聊化妆品和偶像剧,她像块沉默的石头,融不进去。

同宿舍的小雅是四川人,总爱问她:“招娣姐,你老家在哪儿啊?”她每次都含糊地说“山里”。小雅翻她的箱子,看见那件缝着铜锁的灰布褂子,好奇地问:“这破衣服咋还留着?”她没说话,把褂子抱在怀里,像抱着只易碎的蝴蝶。姑娘们私下说她“身上有股土腥味”,吃饭时总离她远点,她却不在意,只是拼命干活,想多攒点钱——她听说去城里的医院,抽血就能找到家人。

那年冬天,工厂组织体检。护士看着她的血型单皱眉,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你的血型是RH阴性,很特殊,我们数据库里有个失踪人口信息和你对上了。”护士拿来登记表,上面需要填写父母的姓名和失踪时间。念安握着笔的手抖了很久,笔尖在“失踪时姓名”那一栏戳出个洞,才终于写出“林念安”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条挣扎的小鱼。

DNA比对结果出来那天,她正在车间里给电路板焊锡。锡丝融化时发出滋滋的响,像极了马家坳的柴火声。车间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说有两位老人找她。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脖子上系着条鹅黄色的绸带,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老太太手里拿着张照片,海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正趴在钢琴上画海豚。

“念安……”老太太颤抖着伸出手,绸带滑落下来,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找她时,在槐树上蹭的。“妈妈找了你十九年。”

念安站在原地,突然想起瓦窑村的星星,想起坟头的木杆,想起照片上晕开的“安”字。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粗布团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锃亮的地板上,像在弹奏一首迟到的《槐花谣》。

而此刻,王奎正在**输钱。他最近手气背,连输了三晚,欠了高利贷五万块,债主放话“再不还钱,就卸你一条腿”。刘老三慌慌张张跑进来,棉袄上沾着雪:“奎哥,警察在查1998年那桩案子,找到那个叫林念安的丫头了!”王奎心里一沉,手里的骰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桌底——他看见骰子上的“六点”,像只瞪圆的眼睛,正盯着他在赌桌上发抖的手。

“慌啥?”他强装镇定,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空了,“当年的事早过了追诉期。”话虽如此,他却想起老马临死前托人带的话:“那丫头片子眼睛亮,你别栽在她手里。”他当时只当是老糊涂了,现在却觉得后颈发凉,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想跑,却被债主堵在巷口。“奎哥,再弄一票,就一票!”债主用刀背拍着他的脸,刀刃冰凉,“云南那边有人要男孩,七岁的,给价十万。”王奎红着眼,拽着刘老三往火车站走——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干完这票,就带着闺女远走高飞,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这次他盯上了个7岁的男孩,正跟着奶奶买糖葫芦。男孩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像个小灯笼,手里举着两串,说“要给妈妈留一串”。王奎捂住男孩的嘴时,男孩的糖葫芦掉在地上,糖衣粘在他的鞋上,像块凝固的血。男孩的眼睛很大,瞪着他,像极了当年的林念安。

警车来得很快,警笛声在广场上回荡,像催命的唢呐。王奎开车撞断护栏冲下河滩时,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比老马还深,牙齿掉了三颗,说话漏风,像极了当年的老马。他想起1998年那个海蓝色的小身影,想起照片上“林念安”三个字,突然觉得嘴里发苦,像吞了瓦窑村的黄连。

审讯室里,警察拿出念安的照片:24岁的她穿着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水。“她还记得你。”警察说,“记得你把她扔进麻袋时,她口袋里有块没吃完的棒棒糖。”王奎的头垂到膝盖上,手铐“哗啦”响,像铁链拖过马家坳的石板路。窗外的槐花开了,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层薄薄的雪。

5 名字的重量

认亲那天,念安站在槐花巷的老房子前,墙还是青灰色的,门口的槐树比当年粗了一圈,枝繁叶茂的像把大伞。妈妈冲过来抱住她,鹅黄色的绸带缠在她脖子上,和记忆里的一样软,只是妈妈的背驼了,不像当年能轻松把她举过头顶。“念安……我的念安……”妈妈的眼泪打湿她的衬衫,像1998年夏天的雨,带着槐花的甜香。

爸爸的遗像摆在钢琴上,相框边缘镶着圈槐花。照片上的爸爸很年轻,正举着画笔教她画风筝,笑容温暖得像阳光。妈妈说,爸爸是在她失踪第五年走的,弥留之际还攥着那张生日照,嘴里念叨着“念念的钢琴还没弹会《小星星》”。

妈妈掀开钢琴盖,琴键上落满了灰,像撒了层瓦窑村的土。“你走后,这琴就再没弹过。”妈妈的声音很轻,“总觉得你还会回来,坐在这儿练琴,把没画完的槐花画完。”

念安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凉的琴键上。十九年了,她的手变得粗糙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再也弹不出当年的流水声。她摸到琴凳底下,有个小小的凹槽,是她小时候总把玻璃瓶塞在那里留下的,瓶里曾装满槐花,像把整个春天都锁在里面。

夜里,她解开脖子上的红绳——那是从瓦窑村带来的,系着半块铜锁。妈妈给她端来绿豆汤,碗沿的豁口和1998年的那只一样,里面还放了两颗蜜枣,甜得恰到好处。“明天去拍张照吧。”妈妈说,“穿你最喜欢的海蓝色裙子,去青岛看海,你小时候总说想摸真的海豚。”

念安在镜子里看自己:24岁的脸,眼角有淡淡的细纹,是瓦窑村的风刻的;手上的茧子褪不去,是马家坳的扁担磨的;脚踝的疤痕藏在袜子里,是铁链留的。但她的眼睛还是亮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像瓦窑村最亮的那颗星。

照片洗出来那天,背面没有写字。念安拿起笔,在角落轻轻写“林念安,24岁”。笔尖划过相纸的声音很轻,像19年的时光从指缝里流走,像海蓝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像她终于把“招娣”这两个字,轻轻放在了过去的尘埃里。

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盛,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层薄薄的雪。念安坐在钢琴前,手指虽然生涩,却慢慢弹出了《小星星》的旋律,琴声里混着妈妈的笑声,混着爸爸的画笔声,混着瓦窑村的风声,像一曲迟到了十九年的回家歌谣。

番外:阴影的余烬

2028年的清明,槐花巷飘着细雨。

林念安蹲在钢琴前,给女儿小棠系鞋带。鹅黄色的鞋带在她指尖绕出漂亮的蝴蝶结,像极了她小时候那根绸带。“妈妈,外婆说外公最喜欢槐花饼。”小棠仰着小脸,鼻尖沾着面粉——刚跟着外婆在厨房学做点心,饼坯捏得歪歪扭扭,倒像极了念安当年画的槐花。

“对,外公总说,带点焦边的才香。”念安擦掉女儿鼻尖的面粉,目光落在钢琴上的相框里。照片里,她和丈夫抱着小棠站在青岛的海边,浪花漫过脚踝,海蓝色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像只展翅的蝴蝶。丈夫是她在心理咨询师培训课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时,他注意到她总用指腹摩挲手腕——那里有块浅褐色的茧,是当年打水的木桶勒出的。

“走吧,该去看外公了。”妈妈拎着食盒出来,里面躺着六块槐花饼,两块特意烤得带焦边。念安接过食盒时,指尖触到妈妈的手,妈妈的指关节有些变形,是常年做家务磨的,也是当年在派出所一遍遍按手印找她磨的。

墓园里的槐花开得正盛,雨丝打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银。念安把槐花饼摆在父亲墓前,轻声说:“爸,我回来了。小棠都会背《小星星》了,钢琴弹得比我好。”小棠趴在墓碑上,用手指描着“林志强”三个字:“外公,妈妈说您画的槐花最好看。”

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响,像爸爸当年教她画画时的铅笔声。念安看着女儿的笑脸,突然明白:所谓幸福,就是让那些曾经的阴影,变成滋养新生的土壤。

一、刑场的槐花

王奎被押上刑场时,手里攥着半张照片。

是法警给他的,林念安24岁的认亲照。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眼神平静得像秋水,只有眼角那道浅纹,还能看出当年在马家坳冻裂的痕迹。

“这丫头片子,长开了。”他咧开嘴笑,露出掉了三颗牙的牙床。旁边的法警皱了皱眉——这是他临刑前唯一的要求,“看看那丫头现在啥样”。没人知道,他贴身的衣兜里还藏着张更旧的照片,是1998年从巷口捡到的,海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举着棒棒糖,照片边缘被汗渍浸得发脆。

他想起自己的闺女。去年闺女托人捎来封信,说在县城开了家裁缝铺,给人做连衣裙,最受欢迎的颜色是海蓝。“爸,别再干糊涂事了。”闺女的字迹娟秀,像她妈年轻时的样子。他当时把信撕了,现在却突然想,闺女做的裙子,会不会也像照片上那样,缀着小海豚?

枪响的时候,他正盯着照片上念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他闺女小时候在村口追着看的星星。风卷着槐花瓣掠过刑场,落在他摊开的手背上,像片温柔的雪。

二、土炕的余温

老马是在一个雪夜走的。

邻居发现他时,他蜷缩在土炕的角落里,怀里抱着个褪了色的布包。解开一看,是件灰布褂子,领口磨得发亮,布缝里还沾着点玉米糊——是当年招娣给他熬药时溅的。

“这老东西,到死还惦记那丫头。”邻居摇摇头,把布包扔进灶膛。火苗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响,像极了招娣当年在石磨上磨玉米的声音。

马家坳早就没人了。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剩下的几个老人也搬去了镇上。老马执意不走,说“小柱的奖状还在墙上”。其实那奖状早被烟火熏成了碎片,他只是舍不得院心的老槐树——那年冬天,他把招娣拴在树上,第二天发现树杈上多了个破风筝,蓝白相间的,是他儿子马小柱生前最喜欢的那只。

弥留之际,老马让邻居给瓦窑村捎句话:“告诉那丫头,玉米熟了,她种的那畦,比我种的甜。”邻居没去,瓦窑村也早就荒了,只剩后山的野菊每年秋天开得金灿灿的。

下葬那天,雪下得很大,埋他的新土很快就白了。只有老槐树下那圈铁链磨出的凹痕,还隐约可见,像个永远填不满的句号。

三、后山的野菊

瘸腿男人的坟,是村民们随便堆的土堆。

没立碑,只在坟头种了丛野菊——是念安离开前种的。她当时蹲在土里刨坑,手指被石子划破,血珠滴在菊苗上,像颗小小的红豆。男人躺在床上咳得厉害,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这花能开几年?”

“不知道。”她头也没抬,“或许年年都开。”

他死后,村民们把他埋在那里,说“这老光棍这辈子,就这丫头待他还算尽心”。没人知道,他炕洞里藏着个布包,里面是念安攒的三百多块零钱,还有张被虫蛀了角的照片——海蓝色连衣裙的小姑娘,他总在夜里摸出来看,指腹把“林念安”三个字磨得发亮。

2025年秋,有驴友迷路闯进瓦窑村,看见后山的野菊开得正旺,黄灿灿的像片小太阳。花丛里有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此处有人”,字迹已经模糊,倒像个没写完的名字。

四、铁窗的线轴

李兰出狱那天,手里攥着个线轴。

是她在狱里用牙膏管磨的,轴芯缠着根蓝白相间的线——拆了自己的囚服缝的。同监室的人说她疯了,总对着线轴说话,说“春桃,你看这线能纺出槐花的颜色”。

春桃来看过她一次,带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兰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春桃的声音很轻,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遮住了当年被烟头烫的疤。李兰没敢看她,只是把线轴塞给小姑娘:“能画出风筝不?”

她没回瓦窑村,也没去找老家的人。在火车站附近的桥洞下住了三天,每天看南来北往的火车,像看当年载着她离开家乡的那辆。第四天,救助站的人发现她时,她正用线轴在地上画槐花,画得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招娣在柴房墙上刻的“安”字。

2028年的春天,有人在救助站的院子里看见个老太太,坐在槐树下纺线。线是蓝白相间的,轴是磨亮的牙膏管,纺出的线松松垮垮,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有人问她叫啥,她眯起眼笑:“我叫……春桃?不,我叫招娣?”

风穿过槐树叶,把线吹得飘起来,像只没系绳的风筝。

细雨停了。

念安牵着小棠走出墓园,女儿手里还攥着半块槐花饼,是太爷爷“吃剩”的。“妈妈,外婆说天上的星星,是迷路的人变的。”小棠指着天边的云,“那颗最亮的,是不是太爷爷在看我们?”

念安抬头,看见云层里透出点光,像极了瓦窑村夜里的星星。她想起老马土炕里的布包,想起王奎手背上的槐花,想起李兰手里的线轴——那些曾经的罪恶与苦难,最终都化作了尘埃,落在时光的土壤里。

“是呀。”她握紧女儿的手,鹅黄色的鞋带在风里轻轻晃,“他们都在看我们,看我们好好活着。”

远处的槐花巷,钢琴声隐隐传来,是小棠刚学会的《槐花谣》。琴声里,海蓝色的裙摆掠过青石板,鹅黄色的绸带系着羊角辫,像个被风吹了十九年的梦,终于落在了开满槐花的人间。


更新时间:2025-07-07 06:3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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