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大学四年,我靠食堂白饭和老干妈硬撑下来。
只因爸妈白天昏睡不醒,深夜却要喝名贵红酒。
毕业刚找到工作,吸血鬼妈催命电话就打来:“晓晓,转一万来,你爸看中一块古董怀表!”
我咬牙设置每月转账上限5000,他们竟直接冲到银行柜台撞玻璃闹事。
被保安拖走时嘶吼:“生你养你的血都白流了?”
多年后我终于攒够逃离钱。
在飞往苏黎世的航班上翻看手机。
置顶消息弹出来:“他们名下房产被拍卖了,我做的。”
发件人是谢清澜。
高中时他总把午餐塞进我空荡荡的抽屉。
雨点砸在银行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上,汇成无数道扭曲的水痕,将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街景切割得支离破碎。下午四点,银行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飘浮着消毒水混合皮革座椅的冰冷气味,和外面湿热的八月形成两个世界。
苏晓坐在自己那个紧挨着防弹玻璃的柜员工位上,微微垂着头,指尖熟练地在键盘上飞舞。她面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絮絮叨叨地数着要存起来的皱巴巴的零钱,一毛、五毛,积攒了很久的样子。苏晓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耐心地清点、分类,用胶带扎好。
“姑娘,麻烦你啦,家里小孩打工挣的,非要给我……”大爷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的,大爷,点点清楚才好。”苏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让大爷的局促消了不少。
同事李芸悄悄滑着转椅挪过来一小步,从桌子底下塞过来一杯还温热的三分糖奶茶,用气声说:“晓晓,歇会儿,刚看你手指头都在抖。”
苏晓放在桌面下的手果然在轻微痉挛。那是一种高强度集中和压抑带来的肌肉反应。她没立刻喝,只是对李芸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视线下意识地投向自己放在桌角的手机。黑色的屏幕安安静静,像个乖顺的孩子。
紧绷了一天的那根弦,因为这短暂的宁静,松了一毫米。也许今天能安静地过去?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嗡——嗡——嗡——!!!
手机突然猛烈地在桌子上震动起来,屏幕瞬间亮得刺眼。屏幕上疯狂跳动的两个字,像两条淬了毒的眼镜蛇头,凶狠地撞击着她的视网膜。
妈。
那震动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穿透了苏晓的掌心,沿着手臂的骨头直窜上脊椎,最后狠狠钉在后脑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几乎停止跳动。然后,又开始疯狂擂鼓,咚咚咚,撞击声震得她耳膜发疼,盖过了大厅里低低的交谈和机器运行的嗡鸣。
指尖的冰冷蔓延到了全身。她盯着那两个字,盯着它锲而不舍地亮起、闪烁、震动。屏幕上蒙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指纹印模糊一片。
“姑娘?姑娘?”大爷疑惑的声音将她从几乎冻结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苏晓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不好意思大爷,我……我接个急事电话。”她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下绿色接听键,同时飞快地按下了免提旁边的静音。不能开免提,绝对不能。
她把手机死死贴到耳边,背脊绷得像一把拉满的弓,几乎嵌进了椅背坚硬的靠垫里。
“喂?妈?”声音干涩得厉害。
电话那头立刻劈头盖脸砸过来,速度极快,尖利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穿透屏蔽的话筒直冲耳膜:“谢天谢地你接了!晓晓!快快快!立刻转一万块过来!马上!”
苏晓感觉自己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妈……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上个月不是刚给你和爸……”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恳求的尾音还没落下就被无情打断。
“上个月是上个月!这点钱够干什么?你爸看上一块古董怀表!珐琅彩的!瑞士进口!机芯全是金的!人家老板说了,机不可失,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妈妈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一万块!转到我老卡上!现在就转!快点!等着付定金呢!”
金珐琅?瑞士机芯?
苏晓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光线暗淡的高档典当行或者古董店内堂,她那永远穿着不合时宜华丽睡袍的父亲,苍白的脸紧贴着玻璃柜台,双眼放光地盯着那块闪闪发亮的昂贵玩具。而母亲,一定是陪在一旁,化着浓妆,眼神热切又贪婪,像终于找到了最香甜可口的血源。他们又“觅食”成功了。
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银行大厅里恒温的冷气此刻显得那么讽刺,像冰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胃部绞紧,一阵阵空荡荡的钝痛传来。一万块!那是她不吃不喝两个多月才能攒下的血汗钱!
“妈……我真的没有……”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抠出来的砂砾,“我卡里……卡里只剩几百块生活费了……”
“几百?!”电话那头拔高的声调像金属刮擦玻璃,刺得苏晓耳朵生疼,“几百块你也好意思说?苏晓!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必须给我拿出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刷信用卡!去借!去预支工资!立刻!马上!要快!”母亲的语气变得凶狠,“你爸说了,那怀表是稀世珍宝,马上就要被人抢走了!要是买不到,他心情不好,今晚回家你小心点!别以为上班了翅膀就硬了!”
那句隐含的威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电话线钻入心脏,狠狠噬咬下去。苏晓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妈,”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我没有一万。最多……最多能挤出来三千。”
“三千?打发叫花子啊!”刺耳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晓把手机拿远了一点,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厅里似乎有一两道目光投向她这边,带着好奇和探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吓人,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没有就是没有。我设置了上限,每个月给你们转账最高额度是五千。超了不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死寂一般。但这种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什么……上限?什么五千?!苏晓!你敢给老娘设上限?!!”女人的声音陡然扭曲变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怒,几乎破音,“你是我生的!你身上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都是我的!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你赚的钱就该给我花!我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你凭什么设上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晓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的前奏。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迅速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还有十五分钟四点半,银行下班的卷闸门会落下。
快了,只要撑过这十五分钟……
她咬紧下唇,牙齿磕破了嘴唇内侧的软肉,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她像是没有痛觉,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冰凉的桌面边缘,指甲在光滑的烤漆表面刮擦出细微的涩响,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白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砸在肋骨上。后背和额角的冷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很快就濡湿了内衬的小片布料。
电话那头的怒吼还在继续,夹杂着父亲模糊的、不耐烦的催促声。“怀表……怀表……”这个词语在母亲的叫骂声里反复出现,像魔咒。苏晓的眼角余光死死盯着旋转门外,那条被雨水模糊的马路,警惕着任何突然闯入的可疑身影。
“听好了!苏晓!我不管你是抢是偷还是卖!半小时内!看不到一万块到账!我跟你爸现在就冲到你们银行去!我们亲自找你要!让大家评评理!看看你爹妈都快喝西北风了,你这白眼狼穿着光鲜坐在这冷气房里享福!我看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了。忙音空洞地回响在耳边,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句号。
苏晓浑身僵硬地握着早已没了声音的手机,指节白得像冰冷的瓷器。周围世界的声音似乎猛地灌了回来——机器点钞的哗哗声,客户小声的询问,空调出风口的低鸣——一切真实又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李芸担忧地又凑近些,看着苏晓瞬间褪去所有血色、苍白得透明的脸,小声问:“晓晓?没事吧?家里又……”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眼神里满是了然和同情。
苏晓像个生锈的木偶,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默默地把手机屏幕按灭,屏幕瞬间黑下去,映出她毫无生气的、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的倒影。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吸入肺腑时带着冰冷辛辣的刺痛感。
她抬起微微发颤的手,不是去碰那杯温热的奶茶,而是打开了电脑主机旁的、那个小小的、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透明相框。
照片不是家人的合影。那是她从一本旅游画册上精心裁下的一张风景图片——瑞士苏黎世,远山黛色,清澈的苏黎世湖倒映着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脉尖顶,蓝色的湖水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冰种翡翠,天空蓝得令人心悸,一尘不染。照片右下角,她曾用极细的黑色签字笔写了个数字,后来又涂黑改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模糊扭曲的黑点。那曾是她算好的、需要攒够的天文数字。
冰凉的相框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存在感。照片上那片静谧到不真实的蓝色,如同深海里唯一的光源,成了她此刻溺水般窒息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光。
她只需要钱,更多的钱。一个沉重的数字。一个通往蓝色深水区与纯净空气的通行证。一个最终能让她像沉入深海一般,彻底消失在他们视界之外的资本。
然而,她的目光刚从那张冰蓝色的“解药”上挪开,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攫住。
旋转门外,那汹涌的车流和厚重的雨帘突然被劈开。
两个穿着打扮与环境格格不入到荒诞的人影,出现在了银行的台阶上。
父亲苏振国,身上套着一件过分宽大、几乎像是直接从旧货市场捡回来的、带着可疑暗色斑点的驼色睡袍,像是刚从一场混乱的梦中醒来。蓬乱油腻的灰白头发堆在头上,脸上是一种长期不见天日后特有的不健康的青白色。此刻这张脸紧绷着,眼睛瞪得极大,眼白浑浊不堪,死死盯着银行厚重明亮的玻璃大门,充满了偏执的愤怒和一种……对光亮的不适?
更显眼的是母亲林美娟。她竟然穿着一件色彩极其艳俗的桃红色绣金线旗袍,紧绷的料子勒出她不再苗条的腰身,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试图遮盖同样缺乏血色的面容和眼下的青黑,嘴唇却是异常鲜艳的猩红。头发倒是盘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水头并不好的翠玉簪子。旗袍外,还很不协调地裹着一件皱巴巴、同样沾着水渍的灰色雨衣,雨水顺着她的旗袍下摆和雨衣边缘滴滴答答,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们两人站在那里,湿漉漉的,狼狈又狰狞,仿佛是从某个阴森潮湿的古旧画卷里直接跌落出来的、与现实绝缘的怨鬼。苏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蹿升到天灵盖!
她下意识地抓起桌旁的内线电话,手指颤抖着刚按下保安室的号码——“嘟”的一声拨号音还没响起——
“苏晓!!苏晓你给我滚出来!!”
一个尖利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陡然撞破了银行里的所有秩序。是林美娟!她根本不去找接待引导,猩红的嘴唇咧开,露出过分尖利的犬齿(那牙齿做过烤瓷,却磨得过于尖细),像个择人而噬的母兽,目标极其精准地锁定了隔着防弹玻璃,坐在自己那个小方格里的女儿。
原本井然有序的大厅瞬间死寂了一下。所有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的“奇景”,然后又顺着林美娟手指的方向,聚焦在了那个瘦削苍白的年轻柜员身上。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
“哎哟,那是谁啊?”
“找柜员吵架?怎么回事?”
“穿成那样……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苏晓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脸颊滚烫,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周围的低语和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她的皮肤上。她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她看见李芸和旁边几个同事投来的惊愕目光,张开的嘴无法合拢。
林美娟和苏振国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向她的柜台!苏振国一边冲一边挥舞着睡袍的宽袖子,口齿不清地嘶吼着什么“怀表”、“不孝女”之类的词语。
“苏晓!你这个没良心的贱蹄子!翅膀硬了!敢设上限?!敢不给你爸妈钱花?!”林美娟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尖刻地像要把银行的吊顶掀翻。她已经冲到了苏晓面前,隔着坚固无比的防弹玻璃。那层玻璃清晰倒映出她因狂怒而扭曲的五官和狰狞的眼神。她像个彻底疯了的泼妇,完全不顾任何形象,猛地用那涂着猩红指甲油的双手狠狠拍打起厚重的玻璃!
砰!砰!砰!
沉重的拍击声在大厅里回荡,让人心惊肉跳。“开门!开门!苏晓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大家看看!评评理啊!生她养她供她上大学!现在爹妈要一万块救命钱都不给啊!白眼狼啊!!”她一边拍打一边叫骂,声音凄厉。
“钱!我的怀表钱!”苏振国也在旁边沙哑地助威,浑浊的眼睛里除了贪欲就是暴戾,他甚至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击那堵坚固的玻璃墙。
这一幕太过诡异骇人,离得近的几个客户吓得后退几步,捂住孩子的眼睛。李芸脸色煞白。
银行的保安反应极快,几个穿着制服的精壮男人已经从不同方向迅速围拢过来。
“两位!冷静点!有什么事好好说!这里是银行!不要扰乱秩序!”一个看起来是队长模样的保安率先喊道,试图靠近。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林美娟猛地转身,朝着那保安凶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飞溅而出,“我找我女儿!关你们屁事!苏晓!你这个吸血鬼!榨干爹妈血汗的吸血鬼!!”
她的咒骂如同毒液,兜头泼下。
吸血鬼!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苏晓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一瞬间,无数碎片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她的脑海:
高中三年级的夜晚,父母卧室门底下透出的、闪烁不停的光影和诡异兴奋的窃笑声。她独自蜷缩在自己冰冷窄小的床上,胃饿得痉挛,却不敢靠近那个房间一步。第二天一早,厨房灶台的水龙头总是被拧到最大,哗哗的冲水声里夹杂着极其细微的呕吐,然后便是漫长死寂的昏睡。她的书包里,永远只有一盒白饭和一罐廉价的老干妈。午餐时间,她把头埋得很低,恨不能钻进课桌里。只有后排那个位置,靠近窗边的少年,他的目光会不经意扫过她空荡荡的桌面。下午,她的破旧帆布包里总会多出一个沉甸甸的铝制保温饭盒……
那饭盒曾是滚烫的。里面是香气扑鼻的家常菜,排骨、虾仁、荷包蛋……但她每次打开,在扑鼻的香气下,总有另一种让她灵魂都发颤的味道——极其细微的、带着生铁腥气的铁锈味,像凝固的、放了好几天的血块……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一阵阵腥甜上涌!
苏晓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撑不住桌面。
保安队长也被那句“吸血鬼”惊得一愣,随即皱紧眉头,对其他队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再不犹豫,强行上前抓住林美娟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这群走狗!苏晓!你以为你能跑掉?!你这条命都是我的!没我就没你!你的血……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林美娟被两个保安架着,双脚离地还在疯狂地踢蹬,桃红色的旗袍狼狈地掀起,露出底下老式的肉色连裤袜,她尖利的叫喊如同诅咒,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虚假的亲缘,“养你不如养头猪!猪杀了还能吃肉!!你个吸爹妈血的白眼狼!吸血鬼!!!”
苏振国也被另外两个保安控制住,他瘦弱的身子挣扎不开,却像头发疯的困兽,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玻璃后的苏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心的咆哮:“怀表……我的……怀表……”
在围观群众骇然、惊愕、鄙夷、恐惧混杂的眼神中,那对穿着荒诞、嘶吼着骇人言论的中年男女,如同两个精神失控的人形垃圾,被四个保安半抬半拖着,强行弄出了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银行大厅。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的雨幕里,但那歇斯底里的诅咒——“吸血鬼”、“白眼狼”——却在银行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毒蛇般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厅里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所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目光依旧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柜员窗口。
苏晓还站着。只是站着。
她背脊挺得笔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防弹玻璃墙,甚至能感觉到那玻璃因为林美娟的撞击而残留的微微震动感。隔着这层坚不可摧、用来防御劫匪的壁垒,她看着外面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世界,那片刚刚把她生身父母当成污秽垃圾拖走的地方。
没有泪。一滴也没有。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如同终年积雪覆盖的荒原,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冷白。嘴唇被自己咬破了,血迹凝固在苍白的唇角,像点了一抹诡异又倔强的朱砂。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李芸绕过柜台快步冲了过来。李芸一把抱住了她,女孩的手碰到她的手臂,立刻低呼一声:“天啊晓晓,你抖得这么厉害?好冰!”
苏晓没有回应。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没有焦点。银行明亮的灯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却折射不出一点光,像两口枯竭、深不见底的井。
同事的拥抱,大厅里重新响起的、压抑的嗡嗡议论,经理快步走来的焦虑询问……所有声音,所有动作,所有感知,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罩,变得模糊、失真、遥远。
只有一句带着血污的诅咒,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灵魂深处,一遍遍循环回放。
“……你这条命都是我的!……没我就没你!……你的血……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吸血鬼!”
胃里剧烈地翻腾着,那股混合了隔夜白饭、廉价辣酱和铁锈气的恶心味道,再次狠狠顶到了喉咙口。
苏晓猛地推开李芸,动作大得几乎把李芸带了个趔趄。她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冲向大厅一角的员工洗手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慌乱而破碎。
“晓晓!”背后是李芸担忧的呼喊和经理疑惑的询问。
她“砰”地一声撞开洗手间的门,冲到最里面隔间的马桶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上。膝盖被撞得生疼,却远比不上胃里那撕裂般的绞痛和喉头汹涌的腥气。
她死死揪住自己胸口的衬衫,衣襟都被扯得变形。干呕撕扯着喉咙和腹腔,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带出一串痛苦的咳嗽和生理性的泪水。
“……你的血……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吸血鬼!”
镜子里映出她的模样。披散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肩膀因剧烈的喘息和干呕而耸动,像一个垂死挣扎的困兽。唯有嘴角那抹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刺眼无比。
过了很久,很久。胃里的痉挛才慢慢平息。苏晓撑着冰冷的抽水水箱,一点一点站起来。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镜子里的人影也晃晃悠悠地立起,脸色惨白得惊人。
她走到外面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哗哗冲击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她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拍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哆嗦。一次,两次,三次……冰冷的水冲散了脸上的狼狈,冲掉了嘴角那点碍眼的血痕,也把那阵灼烧大脑的狂乱稍稍压了下去。
镜中人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窒息、委屈、屈辱……那些脆弱的东西似乎连同刚才的干呕一起被强行清除了出去。
只剩下一片沉寂到冰点的冷硬。一种彻底的、断绝的、玉石俱焚般的决心。
她抬起头,没有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被抓皱的领口,反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出了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到令人齿寒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的笑容。
苏黎世国际机场的廊桥连接着冰冷的机身,舱内的暖意带着香薰和长途飞行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窗户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停机坪耀眼的灯光。
经济舱靠窗的位置,苏晓坐下,将帆布背包塞进前方的座椅下方。动作间,她听到自己僵硬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十几小时的国际航班对于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逃亡的人来说,疲惫刻进了骨髓深处。她捏了捏眉心,感受着那种透支后的钝痛。
飞机还没滑行,引擎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安抚的白噪音。她掏出已经调成飞行模式的手机。
划开屏幕,时间自动跳转到目的地时区——瑞士时间凌晨五点十七分。她的目光习惯性地首先投向屏幕上方的信息通知栏。
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电话。那个刻在她手机深处、被无数次拉黑又因各种“亲情”名义(通常是恐吓、威胁和哭穷)而被强迫恢复联系的号码,那个几乎每周都像定时炸弹一样闪烁的头像,是林美娟微信里那张戴着夸张草帽、涂着厚粉底、背景是廉价农家乐的游客照。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消息列表的某个角落,被其他工作的信息一点点挤下去,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死寂。
这过于平静的状态,反而让苏晓感到一丝虚幻的不安。她像一个在黑暗森林里潜行太久、已经适应了猛兽环伺的猎人,骤然发现周围过于安静,背脊会下意识地绷紧。
她打开微信,手指往下滑动。满屏都是工作群聊、银行系统推送、朋友无关痛痒的问候……直到那个刺眼的头像映入眼帘。
上一次联系,停留在……四个月前?
苏晓皱着眉,点开了对话框。红色的数字“1”格外显眼——那是她最后一次转账的记录。转账金额:5000元。转账备注:最后一次。
下面是两条被忽略的系统提示(对方曾试图发起语音通话和视频通话)。再往下,是林美娟发送的长段语音轰炸,转换成文字后满屏都是惊悚的红色警示字体!夹杂着大量感叹号、问号和恶毒的辱骂、道德绑架、人身威胁:
“苏晓!!接电话!!你是不是死了?!”
“白眼狼!你敢拉黑你老娘?!!”
“你爸心梗要死了!!你良心被狗吃了!!快打钱!!!现在就要手术!!!不孝女!!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这就去你单位!告你们领导!让你卷铺盖滚蛋!!我看谁敢要你这种不孝的东西!!”
“@#¥%…&*!小贱人!吃老娘的喝老娘的,现在敢翻脸?!你敢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
最后一条消息,时间停在四个半月前。是一个定位共享请求,地图显示红点就在她那熟悉的银行附近。
然而这条之后,再也没有新消息了。
没有预料中疯狂的越洋骚扰,没有不知名电话的轰炸,没有律师函,没有社区上门调解,什么都没有。手机像一块彻底冷却的死寂石头。
苏晓盯着那些猩红的文字,那些疯狂的诅咒和威胁,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在昏暗的机舱灯光下,牵扯出一丝冰冷而沉重的弧度。
解脱了?真的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二十多年根植于骨髓的恐惧和警惕,早已成为本能。她点进朋友圈,手指停顿了一下,才点开林美娟的头像。
朋友圈里一片空白。不是“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那种空白,而是点进去后直接显示“该用户暂未开通朋友圈”。林美娟的朋友圈曾是她的生活秀场,充斥着各种滤镜过度的自拍、昂贵餐厅的摆盘(通常是蹭拍别人的)、转发的耸人听闻的养生文和道德绑架的鸡汤(诸如“不孝顺父母的人下场都很惨”)。苏晓下意识地又往下翻看自己的其他联系人,没有苏振国的微信(他根本不会用)。
一股极度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席卷上来。巨大的成功似乎反而带来了更大的不确定感。
飞机引擎的推力突然加剧,一阵强有力的推背感传来。机身缓缓挪动,离开廊桥,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窗外,机场的灯火快速向后流淌,由清晰变为线条,最终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带。
城市在脚下退去,黑暗的、陌生的土地在脚下延展。
她终于离开了那片浸透了血污、阴影和窒息的土地。物理上的逃离在这一刻完成。但心里那扇沉重的门,似乎还需要更决绝的撞击才能彻底关闭。
她低下头,鬼使神差地,在朋友圈搜索栏里打出了一行字,没有抱任何希望地点击了搜索键——【南城市房产拍卖】。
手指滑动。
一条条拍卖信息快速闪过:老旧小区、商铺、工业厂房……直到一条信息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她呼吸猛地一窒。
那是一则简短的通知公告,发布于几天前:
【拍卖标的公告 - 位于南城市西华区玉潭路春晖苑小区13号楼2单元601室房产……】
【起拍价:人民币xxx万元……】
【抵押债务人:苏振国,林美娟】
是那套房子!那套九十年代初建成的、墙壁因为渗水早已霉迹斑斑、被她的血汗钱强行“续命”装修过的老房子!那套曾是她噩梦源头、也是她父母唯一“体面”凭证的老房子!
他们真的没了退路?连最后的据点都被连根拔起?苏晓的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了几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沉沉的钝痛和后怕。他们彻底身败名裂,如同丧家之犬。那么,他们那永无止境的、歇斯底里的追索……就此中断了?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飞机高度在攀升,轻微的失重感袭来。就在这时——
嘟。
一声极其轻微的消息提示音。在关机前的最后一分钟。
一个新的消息气泡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了微信消息列表的顶端。
置顶的联系人。
发件人的头像是一片纯粹的、几乎吸走所有光线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像是凝固的深夜,又像是永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任何图案和文字。
一个她无比熟悉,却从未在成年后主动联系过的名字:谢清澜。
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着颤。过了足足几秒钟,她才用力点开那个新出现的消息。
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表情符号,只有一行冷硬的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冰封千里的沉寂,清晰地躺在对话框里:
「他们名下房产被拍卖了,我做的。」
苏晓盯着那行字。
机舱里的光线被调节成了柔和昏暗的航行灯光。窗外是厚重无边的云层。
过了很久。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窗外这片完全陌生的夜空。
黑暗中,她缓缓地、无声地,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股在胸腔里盘踞了二十多年、如同附骨之蛆的沉重寒毒,似乎随着这口白气,被这片彻底异国他乡的冰冷空气,一点一点地抽离了出去。
玻璃窗的倒影里,映出一张异常平静的脸庞。没有表情,眼角干燥。
深秋的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小刀,削过南城一中光秃秃的香樟树梢,刮进敞开的教室窗户,卷起讲台上粉笔的细尘。高三(7)班的空气凝固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闷,只有数学老师中气十足的讲解声和被压抑住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交织。
苏晓缩在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这是她的固定位置。她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已经磨损起了毛边,肘部能看到里面深色内搭的印子。风从窗户缝隙顽强地钻进来,带着针尖般的寒意,直往她单薄的衣服里钻。她不得不更紧地缩着肩膀,试图把整个人都嵌进坚硬冰冷的椅背里。
胃,像一个被掏空又反复揉捏的纸袋,扭曲着发出清晰的、咕噜噜的抗议。这声音在寂静解题的时刻显得格外突兀。苏晓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叠,死死地按在腹部,企图用物理挤压来镇压这不受控的哀鸣,脸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烧起来,耳根滚烫。她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藏进那本摊开的习题册后面。长长的、有些枯黄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角。
午餐时间。教室里的空气顿时由紧绷的沉闷转向一种喧嚣的热烈。饭盒盖子被掀开的金属脆响、保温袋拉链划过的声音、塑料勺子碰撞餐具的叮当……还有迫不及待开始咀嚼的声响,以及空气中骤然弥漫开的、各种各样饭菜食物的复合香味——炒菜的油烟气,蒸腾的米饭香,肉类的油香,甚至还有红烧排骨那浓郁酱汁的特殊诱惑……每一种味道都像一根带钩的细针,精准地刺向苏晓空空如也的胃壁。
她坐在原地,没动。桌上空空如也。
胃里的抽搐在食物气息的猛烈围攻下变本加厉,发出更响亮的咆哮。苏晓紧紧咬着牙关,舌尖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甜腥——是她太过用力,咬破了口腔内壁的嫩肉。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蜗牛,只想把自己彻底藏进名为“安静”的壳里。她的目光甚至不敢四下张望,只敢死死盯着习题册上那些密密麻麻、此刻对她来说如同天书的铅字。视线有些模糊,那些字符在眼前扭曲浮动,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黑暗的潮水,一层层涌上头顶。
她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压低却清晰的议论。是两个平时就不太喜欢她的女生。声音里充满了看客般轻松的好奇和一点点毫不掩饰的优越。
“诶?她又不带饭啊?天天这样?”
“谁知道呢,装可怜呗。可能减肥?我看她中午老跑小卖部买小饼干,也不便宜吧。”
“嗤,可能人家爸妈给的钱都让她买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去了呗,听说她书包上的挂饰都是进口的。”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带着点刻薄的恶意推断。
“穷讲究呗!活该饿着!”
细碎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针雨,无声地扎下来。苏晓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混杂着好奇与轻蔑的视线。她放在腿上的手攥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住那从心底翻涌上来的巨大屈辱和……一种近乎想立刻消失的恐慌。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她的窘迫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只想安静地忍受饥饿,熬过这漫长的煎熬,为何连这点卑微的平静都要被剥夺?
那股翻腾的胃酸,混合着屈辱和强烈的自我厌弃,猛地冲上喉咙。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瞬间吸引了更多目光。
“苏晓?”坐她前排的李薇薇(她算是班级里难得对苏晓保有善意的人之一)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突然发白的脸色,“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苏晓没看她,只是含糊地、极其短促地说了句“去厕所”,然后几乎是夺路而逃,低着头,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飞快地冲出教室后门。背后传来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还有更加清晰的、嚼着饭菜的含糊议论声。
厕所里冰冷的瓷砖墙面让她发烫的脸颊得到一丝清凉的抚慰。她站在最里面隔间的窗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窗外的梧桐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显得苍凉而萧瑟。秋风带着寒气灌进来,吹干了眼角因为胃部绞痛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她扶着冰冷的窗框,看着楼下操场上零星走动的同学,他们手里拿着热乎的便当袋或快餐盒,轻松惬意地走向食堂或凉亭……她看着,胃里的烧灼感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这鲜明的对比更加凶猛。
她需要食物,任何食物。一点能量,一点热量,让她支撑过下午漫长的四节课。
下意识地,苏晓伸手去摸校服裤子口袋里那薄薄的几张零钱。一张五元,几张皱巴巴的一元纸钞和几个冰冷的硬币——这是她省了一个多星期早餐钱才攒下的“余粮”。原本计划留到关键时买参考书或者……实在撑不住时换几块劣质巧克力。可现在胃疼得实在受不了了。
她攥紧那几张带着体温的纸币和硬币,掌心被硬币的棱角硌得生疼。推开隔间门,走向外面空旷的洗手台。对着光洁如镜的墙面瓷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脸上因为奔跑和屈辱而泛起的红潮褪去一点,试图恢复一点“正常”的平静表情。镜子里的少女眼神黯淡,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嘴唇没什么血色,脸颊有些凹陷。她用力揉了揉脸,扯出一个勉强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然后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通往小卖部需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午休时间,走廊里人不多,只有打扫卫生的值日生慢吞吞地拖着地,或者几个急着去食堂的男生小跑而过,带起一阵风。苏晓低着头,贴着墙边快步走着。快到楼梯口转弯处时,一个身影恰好从楼梯上走下来。
苏晓本能地顿住脚步想避开,头却因为惯性微微抬起。
撞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的黑白配色篮球鞋,还有熨烫服帖的校服裤脚。目光稍微上移,是修长的身形,笔直的脊背。最后,是那张让她猝不及防的脸。
谢清澜。
他手里拿着一个打满热水还在冒着热气的透明玻璃杯,刚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下来,看样子也是回教室。少年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疏离,眉峰清俊,眼神清澈却像隔着一层深秋的冷雾,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似乎很少有什么能真正打破那层平静。看到她时,他的脚步似乎也有一刹那的凝滞,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淡漠的眼眸,极其短暂地停留在她脸上。
仅仅一瞬。
苏晓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半拍,随即又擂鼓般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一下下重重砸在耳膜上。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脸颊,刚才在厕所里拼命揉搓想要掩盖的苍白脸红晕骤然卷土重来,甚至更加滚烫!她刚刚在卫生间里拼命营造的那点“平静”假象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被人撞破狼狈的仓皇和无措。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她刚才在教室里站起来时煞白的脸和逃出来时的慌乱!他会不会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他会怎么想?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她奇怪、做作、也许真的是为了减肥在饿自己?或者……更加不堪的推测?
巨大的窘迫如同冰冷的海浪兜头将她淹没,比刚才面对议论时更甚百倍!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苏晓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再次尽职地垂下来,遮住了她发烫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同时也切断了那短暂的目光接触。她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一眼,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以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快步挤开楼梯护栏,几乎是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迅速地、沉默地向着楼梯下方跑去。仿佛身后追赶着无形的洪水猛兽,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被撞破的现场。
脚步慌乱地踏在冰冷的瓷砖台阶上,发出凌乱的回响。楼梯拐角处通风口强劲的风呼啸着吹乱了她的头发,寒意刺骨。她能清晰感觉到背后似乎还残留着那道清淡的、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
一直冲出教学楼,跑到通往小卖部的露天通道,被正午刺眼的阳光兜头罩住,苏晓才仿佛稍稍喘过一口气。剧烈奔跑带来更猛烈的饥饿感,胃袋抽搐着拧成一团,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按住疼痛的地方喘息。
通道两旁是枯黄的草坪和几株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冬青。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刚才那一刻的窘迫和羞耻感还紧紧缠绕着她,心脏紧缩着酸涩发胀。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的是冰冷的空气和残留的铁锈味。
为什么偏偏是谢清澜?为什么是他看到了自己最不堪、最饥饿、最像只惊弓之鸟的时刻?在那些沉默的、无人打扰的角落,她可以忍受饥饿,忍受议论,甚至可以麻木。可是在他面前……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比饥饿本身更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宁愿被全世界看到这份不堪,也不愿被他看到分毫。仅仅一眼,就能让她刚刚在洗手间里勉强构筑的脆弱堤坝彻底坍塌。
缓过一口气,苏晓攥紧了口袋里那几个硌人的硬币,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一步一步拖着发软的腿,走向那个充满了面包添加剂和廉价香肠味道的小卖部。她知道那里有什么等着她——包装粗糙、甜得发腻的蛋黄派;硬邦邦、充满防腐剂味道的夹心饼干;或者一根没有肉味、满是淀粉和劣质油的粉色火腿肠。它们能填满胃的空隙,麻痹那如影随形的绞痛,却填不满心里的空茫和屈辱。
通道尽头的香樟树下,稀稀疏疏的枯叶铺在地上,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苏晓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窗户。
高三(7)班在三楼靠西的位置。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那几扇敞开的玻璃窗上,反射出明晃晃的白光,看不清里面。她只看得到光,却再也看不清那个靠窗的位置。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触碰,像是一场短暂而灼热的幻觉,留下的只有满心的冰凉和后怕。
她收回目光,不再迟疑,走进了那家充斥着劣质食品气味的小卖部。几分钟后,她握着两个裹着劣质花花绿绿塑料纸的、最便宜的那种蛋黄派走了出来。那甜腻的香精气息,混合着掌心里的湿冷汗水,让她一阵阵地涌上恶心。她靠着冰凉的墙壁,撕开包装,像个完成任务的机器,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用力地吞咽着。甜到发齁的味道,压不住舌根深处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气。
下午的课对她来说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泥沼跋涉。
饥饿在肚子里勉强塞进去两个廉价的蛋黄派后,变成了沉甸甸的饱胀感,但这种饱胀是虚假的,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和反酸,只持续了不到半节课。后遗症很快就找上门来——大脑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迟钝。讲台上物理老师挥舞着粉笔,声音洪亮地讲解着复杂的受力分析图和电磁感应公式。那些公式、符号、推导过程,平日她集中精神还能勉强跟上,现在却如同天书里的鬼画符,左眼进右眼出,根本无法在脑子里形成任何有效的联系。视线聚焦都变得困难,眼皮像被涂了强力胶水,不断往下耷拉,又需要她用巨大的意志力猛地扯开。
整个下午,她几乎是靠着潜意识里的本能,机械地抬着手臂去记录笔记,笔尖在纸张上划拉出僵硬扭曲的痕迹,字迹模糊不堪,歪歪扭扭像一排排喝醉了酒的蚂蚁。前排李薇薇偶尔担忧地回头看她,眼神里满是关心,苏晓也只是勉强扯动一下嘴角回应,连一个完整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就在她的意识和物理课上的复杂电场纠缠不休,即将彻底沉入模糊的黑暗深渊时——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从她前方课桌下方传来。那声音很轻,在老师讲课声和学生翻书的窸窣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过了苏晓昏沉的神经。她猛地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短暂地清醒了一刹那。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是她的课桌抽屉。
老旧的课桌下是连体的双人位,她和同桌共用一块抽屉挡板。此刻,那块挡板下方,那个开在侧面、平时用来临时塞本子或文具的小抽屉口,此刻……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本厚厚的、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分册正压在她自己的习题册上。而就在这厚厚的练习册下面,从抽屉的边缘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小块暗红色的、光滑的金属弧线。像是什么方正物体的尖角被强行塞了进来。
苏晓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半拍,随即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一个荒谬的、绝对不可能的猜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在她心头激起巨大的涟漪。
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缓慢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小心翼翼地将身子伏得更低一点。一只手颤抖着伸进抽屉,拨开那本厚重的“五三”。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脏。她看清了那一点暗红色的真容——一个坚固的、四四方方的暗红色铝制保温饭盒的棱角!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一瞬间,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个瞬间以更汹涌的势头冲向四肢百骸!指尖是凉的,脸却在瞬间烧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老师的讲题声、同学的翻书声、远处传来的篮球拍地声——全都模糊遥远,被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声盖过。
她几乎是做贼一样,飞快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谢清澜背对着她,坐得笔直挺拔,像一棵沉默的雪松。他正微微低头看着摊开的习题,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深蓝色的笔,指尖干净利落。窗外的天光落在他柔软蓬松的黑色短发上,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动作无比自然流畅,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仿佛刚才那如同特工接头般隐秘的动作,那不可思议出现在她抽屉角落的饭盒,完全与他无关。他只是碰巧在低头做题,恰好背对着她。
可苏晓的心,却像被投入滚烫油锅里的冰,炸开了千重浪!砰砰砰!巨大的声响在她胸腔里回荡,震得她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那个冰冷又滚烫的饭盒一角。
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她因饥饿和倦怠而麻木的神经。巨大的惊愕之后,是铺天盖地、让人几乎晕眩的羞耻和难堪!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一定是看到她中午仓皇逃去小卖部买那廉价点心了!他一定是……把她的窘迫和饥饿都看在眼里了!
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馈赠,像一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比起那些背后的议论,这种被俯视、被怜悯、被“救济”的感觉,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一股热浪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苏晓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味,用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和喉咙口的哽咽憋了回去。
不行!不能要!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个暗红色的饭盒。饭盒外壳冰冷光滑,入手沉重。她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手心发烫。她用尽全身力气,要把这个代表着耻辱和怜悯的东西从抽屉里扯出来,放回去!或者……直接扔掉!
然而,保温饭盒似乎卡在了抽屉狭窄的缝隙里,或者因为她的动作太大而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就在苏晓用力往外拉扯饭盒的瞬间——
前面那个原本背对着她的、如雪松般安静的少年,背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没有回头,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仿佛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又或许是示意她“轻一点”。
苏晓的动作瞬间僵住。所有决绝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一股更加猛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发现自己竟失去了推开这份“施舍”的勇气。
她能怎么办?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冲过去把这个明显属于他的饭盒塞回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会引来更多的目光,更多的议论,彻底坐实她的可笑、她需要靠人接济的处境?她不敢想象那场面。
她的手还死死抓着那个冰冷的饭盒,指节用力到泛白。最终,她没有往外抽,反而像是认命般,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颓丧,将那个饭盒更紧地往里塞了塞,推到了抽屉最深、最黑暗的角落,然后飞快地抽出那本厚厚的“五三”,像埋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重重地压在了那个暗红色的饭盒上面。
物理老师的讲课声依然在继续,电磁场还在空间里无形地交织。苏晓却再也听不进一个字了。
她伏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发抖,将整张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柔软的布料吸走了滚烫的眼泪,留下湿濡冰冷的触感。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浸湿了袖口。被压在最深处的,除了那个冰冷的饭盒,还有她那颗因为巨大的、无法承受的难堪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而绞成一团的心脏。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桌板木纹的粗糙触感和弥漫开来的、布料的微尘气息。还有……在那无边的黑暗下方,在抽屉那片小小的空间里,似乎又缓缓地、倔强地、顽强地弥漫开一种新的味道。
不再是记忆中残留的冷硬铁锈气。
这一次,是无比浓郁、温暖、真实的热气。
米饭的清香,红烧排骨浓郁的酱香油脂气息,新鲜西蓝花焯水后的青翠味道,甚至还有一点醋溜土豆丝的微微酸香……每一种味道都无比清晰、无比霸道地穿透了厚重的书页和木板的阻碍,丝丝缕缕,缠绕着钻进她的鼻腔,像一个温柔又蛮横的侵略者,强硬地撬开她被饥饿和绝望塞满的口鼻,试图唤醒沉睡的味蕾。
那混合的、复杂的人间烟火气,带着一种足以灼伤她的、滚烫的温暖。
录取通知书的红信封像一枚烧红的铁片,烫在苏晓的手心,也灼烤着家里的空气。那鲜艳的红色,在南城盛夏黏腻闷热的黄昏里,成了这个潮湿阴暗老房子里唯一扎眼的存在。
通知书被随意地丢在布满划痕、油污发黄的老式木制餐桌上,信封一角斜斜地沾上了一块深褐色的汤渍。旁边散落着油腻的快餐饭盒残骸和几个空啤酒罐。空气里混杂着廉价啤酒的麦酸味、外卖炸鸡凉掉后凝固的油脂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这个家特有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苏晓坐在一把摇晃的塑料凳上,背脊挺得很直,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鼓点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胸腔内壁,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学费,一年五千八……住宿费一千二……杂费……”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语调,目光从通知书上列出的数字移向桌子对面。
桌子对面的人——她的母亲林美娟,正懒散地陷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两条腿搭在另一张同样摇晃的方凳上。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领口都被洗大变形了的粉色旧睡裙,脸上还敷着劣质的黄瓜片面膜,干瘪发黄,像几块腐烂的树皮贴在白墙皮上。听到“五千八”这个数字时,她撩起眼皮,眼珠子透过稀疏的黄瓜片缝隙斜斜剜了苏晓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刻薄讥讽的“哧”。
“五千八?!他们怎么不去抢?!”林美娟猛地抬手,用做了鲜红水晶甲的尖尖指甲戳掉了一块往下滑的黄瓜片,露出一只画得粗糙的眼线已经晕开熊猫眼的眼睛,怨毒又轻蔑地盯着那张红纸,“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上个破大学要这么多钱?我看你就是个讨债鬼!专门来吸干我和你爸骨髓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苏晓心口。她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强忍着一波波上涌的酸涩和怒火。
“妈……我……我有钱。”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声如蚊蚋,但清晰地吐出了这句话,“这个暑假……我……我在便利店打了工,还有……还帮同学家小孩补了课……攒了点……”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心也越跳越快。
“攒了点?”林美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里直起身子,脸上的黄瓜片噼里啪啦掉下好几块,油腻腻地粘在睡裙上。“你个小贱蹄子还学会攒私房钱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碎玻璃刮蹭锅底,“钱呢?拿出来!”
那猩红的眼神仿佛两把淬了火的弯钩,死死地钉在苏晓身上,带着毒蛇捕猎时的贪婪凶暴。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苏晓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了。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妈……那是我的学费……”她几乎是哀求,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自己紧闭的房门,那个被她藏在书桌最深处抽屉里的目标。
“学费?!”林美娟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涂着猩红口红的厚嘴唇夸张地咧开,露出一口因为长期熬夜和不良习惯而泛黄、其中几颗做过烤瓷却依旧显得过于尖利的牙齿。“老娘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学费!学费就是你的命!”她腾地站起身,睡裙下摆带倒了一个空啤酒罐,哐啷啷滚在地上。她完全不在意,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几步就冲到苏晓身边!
“在哪?!说!放哪了?!你那点破钱藏哪了?!”林美娟尖利的指甲如同捕猎的鹰爪,猛地抓住了苏晓瘦削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了她的皮肉里!
“啊!”苏晓痛呼出声,想挣脱,却被那铁钳般的力道掐得更紧,手臂上瞬间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那不只是对母亲暴怒的恐惧,更深的是对自己辛苦积攒、作为唯一救命稻草的钱财即将被掠夺的恐惧!
“没……没多少钱……”她徒劳地喊着,声音带了哭腔,身体像狂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
“放屁!我撕了你的嘴!”林美娟根本不信,也根本不理会女儿的反应。她像一头凭着本能行事的食肉兽,目光凶狠地在小小的客厅里逡巡了一圈,立刻锁定了目标——苏晓那间紧闭的房门!那是她唯一的“领地”。
“松开!你松开我!”苏晓绝望地挣扎,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但林美娟的力气大得惊人,她被粗暴地连拖带拽,趔趔趄趄地拉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砰!!”门被林美娟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闷响。门锁都松动了。
昏暗的小房间一览无余。靠墙一张简陋的折叠钢丝床,一个小小的旧书桌,一个同样老旧、摇摇欲坠的木制小床头柜——那是她从一个即将拆迁的邻居老太太那里花了十块钱买来的处理品。房间角落里堆着几捆捆扎整齐的旧纸板和空饮料瓶,都是她这几个月一点点攒下来准备卖掉补贴家用的“财产”。
林美娟的目光像带着红外扫描的探照灯,瞬间就死死盯住了那个目标!那个放在床头柜顶上,沐浴在窗外最后一线昏黄夕阳余晖下的,淡蓝色半透明的塑料储蓄罐!
那是苏晓去年生日,用省下的班费买给自己的礼物。罐身画着幼稚的卡通小星星和月亮,带着一把小小的密码锁。它一点都不牢靠,塑料轻薄廉价,但那小小的锁孔,承载了她整个夏天的汗水和希望。此刻,里面沉甸甸的,透过半透明的蓝色罐身,可以看到里面塞满了卷得整齐、颜色深浅不一的百元钞票——有厚厚一叠,那是便利店晚班加班的工资;还有面额小一些、被细心卷成小卷的五十、二十、十元、五元纸币,以及一小堆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硬币,有一元的银白色,也有五毛的金黄色……每一分钱都带着她打工站得酸麻的双腿留下的印记,和低声下气辅导熊孩子时忍住的疲惫与委屈。
林美娟在看到这个罐子的瞬间,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浑浊贪婪,像饿鬼看到了满汉全席!她一把甩开手中挣扎的女儿,如同扑向猎物般冲到床头柜前,枯瘦的手指猛地抓向那个淡蓝色的塑料罐!
“别动它——!!妈——!那是我的——!”苏晓被甩开撞在门框上,后背生疼,却不管不顾地尖声嘶喊出来,泪水糊了满脸,声音里是彻底的绝望和崩溃。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伸手去抢夺!
晚了。
那只带着锋利红甲的、枯瘦而充满邪恶力量的手,已经牢牢地将储蓄罐攫住,提了起来。
“你的?!笑话!连你都是我的!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林美娟狞笑着,声音扭曲而亢奋。她掂量了一下罐子的分量,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厚度,脸上的贪婪如同毒疮般膨胀。随即,她甚至懒得去破解那个象征性的密码锁,直接高高地举起了那个罐子!在苏晓撕心裂肺的、几乎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喊叫声中——
“砰!!哗啦啦——”
淡蓝色的塑料碎片如同绝望的蓝色花瓣,伴随着刺耳的撞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猛地炸开!撞击在墙壁、桌角,然后纷纷扬扬地飞溅、坠落!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狂暴、更令人心碎的撞击破碎声!
林美娟根本不是在取钱!她像得了失心疯!像被某种狂暴的破坏欲驱使!她双手抓起那已经裂开的罐体,狠狠地、发疯似的反复往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砸!砸!砸!!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用尽全力的撞击,都伴随着塑料外壳更彻底的分崩离析和里面硬币剧烈碰撞跳跃的悲鸣!声音清脆而暴烈!
“不——!!!”苏晓扑倒在地,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接住那些飞溅的钱币,去捂住那个被疯狂蹂躏的罐子。但她的手指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扎手的碎塑料片!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象征着她所有希望和努力的淡蓝色小罐,在林美娟癫狂的嘶吼和毫无人性的摧残下,瞬间变成了一地闪着寒光的塑料残骸和叮当作响的冰冷金属!
硬币如同失去蜂巢保护的绝望幼蜂,四散崩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短暂微弱的银白或金黄的弧光,然后纷纷坠落。有的砸在苏晓的手臂上、额头上,留下细微的痛感;有的叮叮当当滚进昏暗冰冷的床底下、书桌和墙壁的缝隙中;更多的则如同零星的冰雹,和无数纷飞的、大小不一的钱币(厚的那叠百元钞也散开了)一起,铺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洒在她刚擦干净不久的地板上,混入满地蓝色的塑料碎片和扬起的灰尘中。
林美娟砸到最后一下,塑料罐只剩下她手中捏着的、沾满了油腻指纹和灰尘的几块扭曲残件。她这才喘着粗气停下,胸腔剧烈起伏,脸上是发泄后的暴戾和一种奇异的满足。她随手扔掉那几片破烂,就像扔掉垃圾,然后看都不看匍匐在地、面如死灰的女儿,像抢到什么战利品一样,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贪婪地扑向那一地散落的钱币,开始疯狂地抓、拢、拾!
硬币冰冷的触感被她带着体温的粗糙手指抓取。那些被她亲手砸得变形、卷边的纸钞被她胡乱地从灰土碎屑里挑拣出来,迅速拢成一沓。
“啧……这点?”林美娟一边迅速清点着,猩红的嘴角不耐烦地撇了撇,带着劫掠者的理所当然,看也不看旁边如同被抽掉魂魄的苏晓。她利落地将钱在手里对折、再对折,然后粗暴地塞进自己那件旧睡裙腰间唯一一个缝得很粗糙、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破旧口袋里。
那袋睡衣,油腻,发黄,散发着一股混着汗味的怪异味道。沾着尘土和油渍的纸币硬币硬生生撑鼓了那个薄薄的口袋,勾勒出尖锐不平的棱角痕迹,在她腰侧显出极不协调的丑陋凸起。她甚至嫌这“战利品”碍事似的,不耐烦地用手掌在那鼓囊囊的凸起上用力拍压了两下。
“呸!”做完这一切,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好落在距离苏晓脸颊只有几寸远、散落着蓝色塑料碎屑的冰凉地面上。那黏腻的一小滩反光,像一只恶毒的眼睛。
林美娟直起身,睡裙口袋里的钱硌着她的皮肉,她却浑然不觉,脸上浮现出一种餍足后特有的、混合着疲倦与傲慢的神情。她最后剜了一眼瘫软在地、如同破碎玩偶的女儿,眼神如同看着路边一滩无人问津的污物。那眼神冰冷、厌倦、带着施舍者般高高在上的鄙夷,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和温度。
“就这点出息……哼!”她从鼻腔里哼出最后的鄙薄,像是对这场掠夺微不足道的注脚。然后,她转身,拖着那双沾着灰尘和塑料屑的旧塑料拖鞋,踢踢踏踏,扭动着那件塞满了“战利品”的臃肿睡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小房间。
房门被随手带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吱呀声。
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只有钱币的冰冷气息、塑料碎片尖锐的棱角和灰尘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这片小小的废墟上。
苏晓依旧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那凹凸不平的颗粒感硌得生疼。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她刚才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喘息。
视线里一片狼藉。淡蓝色的塑料碎块像打碎了一地的劣质水晶冰晶,大的如指甲盖,小的如同细碎的钻石渣滓,铺满了灰黑色的地面。散落的硬币静静地躺着,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余晖里反射着微弱、死寂的光泽。一些纸币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边缘卷起,浸染着地上的灰尘污迹。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颗粒。
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些残骸。心脏那个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呼啦啦往里灌着寒风破洞。不疼了,感觉不到疼了。极致的绝望和冰冷如同剧毒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痛觉神经和情感反应。
她像一具被抽掉所有引线和骨架的提线木偶,只剩下皮肤包裹着沉重的绝望残骸。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窗外最后一丝橘黄的光也彻底被深沉的靛蓝色吞噬,房间里昏暗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指尖终于动了一下。冰凉的触感传来,是一枚不知何时滚落进她手指和冰冷地面夹缝中的一元硬币。硬币沾满了灰,坚硬冰冷。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蜷缩起身体,伸出另外一只手,手指痉挛般地、一点一点在地面上摸索着。
划过粗糙的水泥地,划过锐利的塑料碎片边角,留下细微的白痕和浅浅的刺痛。指尖在冰冷的尘灰里搜寻着,触碰到了几枚散落的硬币——一角、五角、一元……金属那种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冰凉感源源不断渗入指腹。
她摸索着,将那些散落在身周几寸范围内的硬币,一枚、一枚,沉默地、机械地扒拉过来,拢在掌心下。动作迟缓,没有任何思考,仿佛只是某种低等生物在履行清理巢穴的本能。
目光空洞地掠过地面,偶尔,会定在某一个角落。在书桌底下最深的阴影缝隙里,似乎卡着几张染灰的十元钞票卷。在旧木制床头柜和墙角交界的黑暗处,一枚五毛的金色硬币静静躺在浮尘里,反射着幽幽的微光……
太多了。根本捡不完。
她摸索的范围,也仅限于自己身体正下方、这片方寸之间的冰冷地面。那几张卡在远处的纸卷,那枚金光闪闪的硬币,如同遥不可及的星辰。
最终,她只在自己蜷缩的身体下方,艰难地拢住了——一枚孤零零的一元硬币。
小小的硬币,安静地躺在她的左手掌心。硬币的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模糊的、冰冷的金属光泽。掌心被它硌得生疼,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窗外南城夏夜的声音渗透进来,模糊而遥远。隔壁邻居的电视声音隐约在放电视剧,楼下水果摊贩的叫卖声在收尾,远处传来不知名的犬吠……一切的一切,都隔着厚厚的墙壁和玻璃,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房间里寂静无声。
只听得见她自己那压抑到极致后变得缓慢、沉重、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呼吸的声音。每一次吸气,都似乎带着地面扬起的灰尘和塑料碎屑的涩味,呛得肺腑生疼。
她维持着那个蜷缩匍匐的姿态,脸贴着冰凉粗糙的地面,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了这间屋子里又一具冰冷的、破碎的存钱罐残骸。
眼前是颠簸起伏的厚重云层,下方是深邃浩瀚如墨玉的海域。当瑞士航空班机庞大的机翼微微倾斜,苏黎世克洛滕机场庞大的灯光群渐渐在舷窗下显露出清晰轮廓时,苏晓才从那段沉入骨髓的窒息回忆里猛地抽身。
机舱内广播响起,柔和的女声轮流用德语、法语、英语播报着航班信息。机舱光线调暗,窗外已是黎明前最深邃的靛蓝底色,远处城市灯火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璀璨碎钻。一种混杂着陌生词汇和异国口音的陌生感弥漫在鼻息间,驱散了之前飞机上消毒水和长途飞行带来的沉闷。
结束了。
她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试图将南城那间昏暗小屋、遍地蓝色塑料碎片和一地狼藉冰冷硬币的景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有些烙印太过深刻,如同那道被掐在手臂上的暗红疤痕,已经融入骨血。
冰凉的桌面边缘触感还残留在指尖的回忆里,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十六个小时的跨洋飞行带来的疲惫感此时才如同退潮后显露的海礁,沉重地浮现出来,刻在每一寸酸胀的肌肉里。
飞机轮胎重重地碾过跑道,一阵剧烈的颠簸透过座椅传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气流摩擦声。
落地了。
悬着的最后那口气,随着机身恢复平稳而悄然散去,又在下一瞬被一种更大的、难以言喻的虚空填满。苏晓微微挺直了些一直紧绷的后背,能听到僵硬颈椎发出的细微抗议。她拿过放在腿上的帆布背包,拉开侧面夹层的拉链,手指探进去摸索着。
硬质的本子边缘划过指腹,带着熟悉又陌生的质地感。她轻轻抽出来——是本崭新的、深蓝色封皮的护照。冰凉的塑封封面在机舱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她翻开,扉页上自己的照片略显拘谨,但眼神是安静而坚定的。目光下移,落在第一页空白页上。一个墨绿色的、清晰的方形印章赫然在目——苏黎世机场入境章。新鲜的油墨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味道,像松木混合着某种特殊的化学气味,宣告着她跨越重洋的物理存在被这片土地正式接纳。
指尖在那方冰冷的、轮廓清晰的墨绿色印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印泥的痕迹微微凸起。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暖流,极其缓慢地,从心口那个常年冰冷空洞的位置流淌出来。不是狂喜,是冰封的河面悄然解冻的第一道细纹,是沉溺水底的人终于触碰到水面那真实存在的一丝波动。真实感。
她还活着。离开了。踏上了一片全新的土地。一个没有林美娟和苏振国的土地。
机舱内的灯光亮起。乘客们窸窸窣窣地起身整理行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解放般的骚动…
更新时间:2025-07-07 06: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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